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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投奔
    陈九接着说道:“小杂鱼拿金山的盐腌透,按肥田料运回广东。既让乡亲吃上便宜盐,又能挣船资。”

    “金山的盐便宜,我算了、即便运回广东还要比本地的私盐便宜。”

    “按本地盐枭的售价七成卖,获利仍然高达数倍。”

    正说着,远处传来浪声。张阿彬的船员拖着渔网归来,网眼里银光乱蹦尽是虾蛄。

    船老大走上前,把欲望里的渔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抄起只蹦跳的斑节虾,将虾头扯断,扔进嘴里。

    末了点点头才回身发问:“致公堂愿走货?”

    “赵坐馆应承了。”陈九点点头,“咸鱼、鱼干装箱,走大船经檀香山转广州、汕头。”

    张阿彬听到回答,按住他肩头质问:“为何同我交底?”

    陈九看着渔网里不断挣扎的虾米,认真说道;“想让人上同条船,舱底货总要亮明白。”

    “不然些许风浪,不是要浪打船翻?”

    面前这个系着围裙的船老大,看着粗鄙,说话也难听,却实实在在替他们着想,这让陈九有些感动,认真交代了他的想法。

    还有个想法却没敢说。

    这个主意,他一直压在心里不敢与人言明。

    每到夜里,他独坐船头,想起前几日看见的景象,火轮车喷着黑烟从远处驶过。

    三藩市街上,尽是失了活计的华工,整日蜷缩在街角。他问过几个,这些人大都是当年修铁路的苦力。

    从前要数月的路程,如今火轮车几日便到。那钢铁怪兽每日吞吐着货物,不知压在铁轨下的华工冤魂有多少。

    “为何不教这火轮车载鱼?”他时常这么想。

    在三藩市贩鱼,要跟一船一船的红毛番争利。

    可内陆地区,想必要好许多。

    他在新会时便知道,他们的腌鱼很多都被贩子运去了内陆。

    若是能将鲜鱼冰好,走铁路运往美国内地,何愁鲜鱼太多?

    只是他也晓得其中难处。没有洋鬼子出面打通火轮车的关节,多半是白费力气。或是教人做了嫁衣裳,只落得个竹篮打水。

    昨夜与梁伯密谈时,老人却只顾着往烟锅里添烟丝:“洋人把着铁路命脉,阿九莫要学那扑灯蛾子。”

    “且缓缓。等咱们在码头站稳了脚跟,再图这长远之计。”

    张阿彬沉默着扯开渔网,网里的小银鱼和虾米扑棱棱落在地上,他沉思了一会又说道,“这里或许适合养虾。”

    “以后可以搞个虾场…”

    “我这就回去,明天至少二十条船过来。”

    “九爷。”他拱手说道,“愿意尽一份力。”

    “但要一份承诺。妇孺只管晒网煮盐,拼命的事交给咱们。”

    “我张阿彬也不是没卵的人,操刀子的事也算我一份。”

    ——————————————

    午后。

    “这冰窖须得掘地两丈。”

    阿炳叔手里的木棍在地上画出方位,两人商量着准备做个冰窖,好囤些冰块。

    “九哥!”围栏上值守的汉子远远喊道。

    那汉子一手扶着还残留血迹的桩子,一手将单筒望远镜在粗布衣衫上胡乱蹭了蹭,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紧张的结巴:“九、九哥……大路上来了几个人影……像是四个汉子,推着独轮车,走得歪歪斜斜,跟喝醉了似的。”

    梁伯没有鸣响警铃,说明并非大敌。但前几日血战的阴影仍在,让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陈九眉头一紧,几步冲上围栏,搭着阿炳叔的肩膀,借力一跃,登上了三丈高的射击台。

    他眯眼望去,日头底下,四个身影推着独轮车,正朝着捕鲸厂的方向龟速挪动。

    莫不是投奔的渔民?

    他喊上阿昌叔,各提了一把缴获的马刀,翻身上马,迎了过去。

    马蹄声未近,那四个汉子竟已“扑通”一声,齐刷刷地跪作一排。

    他们的身影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格外单薄,独轮车上却堆满了家当。

    为首那人微微抬头看了,用尽力气喊道:“是……是来投奔的……”

    一股混杂着汗酸与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

    陈九眯眼打量,看到那人晒得脱皮的后颈,和垂在脑后的辫子,分明是个苦力无疑。

    他的目光扫过独轮车,忽然定住了。车上最前端,竟捆着几摞明显泛黄的《三藩公报》,麻绳深陷进纸堆,勒出了长途跋涉的痕迹。

    等为首那人再次抬头,才看清面容。

    陈九心头一动,这不是前几日在码头遇到的那个卖报小贩吗?那天,他还跟着自己去了鱼市。

    他翻身下马,扶起小贩:“几日前码头一见,今日怎么寻到这荒滩野地来了?”

    他的目光在四人身上缓缓扫过。小贩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身上也满是臭汗。车上的报纸虽被捆得发皱,却用油纸包得异常仔细。他身后的三人皆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眼神怯懦地四处游移。

    “你们这是……”陈九的语气沉稳,目光最终落回那捆报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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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贩赶紧卖好,拱手微笑,露出一口发黑的牙齿。

    “爷,那日鱼市,小的亲眼见您带人打退了红毛鬼,心里佩服!回头小的就典了祖传的银锁,把报馆里积压多年的旧报纸全给盘了下来。”

    他踉跄两步,解开油布包,“小的问了七家餐馆、两处脚行,才问到您的大概方向。今儿寅时三刻,天没亮就摸黑上路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三人的肚子已不争气地“咕噜”作响,如擂鼓一般。

    阿昌叔忽然在马上笑骂:“你们倒是会找!这车辙印子深得能养鱼。怕不是连夜把家当都搬来了?”

    陈九这才注意到车板上锅碗瓢盆叮当作响,被褥最上面还放着半块发硬的炊饼,刚才赶路的时候应该还在吃饭。

    “爷……”小贩接连拱手,姿态卑微得近乎谄媚,与前几日所见并无二致,“洋鬼子天天找我们麻烦,巡警的棍子比雨点还密。小的愿给九爷牵马坠蹬,只求一口热饭,一片能遮头的瓦……”

    说到此处,他喉头哽咽,海风吹过他那件满是补丁的短衫,瘦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不知是冷,还是激动。

    “可知此地非善堂?”阿昌叔却不为所动,甚至亮出了马刀。

    “前些日子刚埋了红毛尸......”

    卖报贩子王二狗抢先一句回答,“宁作刀下鬼,不做跪着人!”。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从怀里掏出个贴身的油布包,层层揭开竟是张泛黄的剪报,竖版印刷,赫然印着褪色的大字“夷军破城:广州沦陷”。

    他手指戳在这几行字上:“九爷请看,我全家葬在广州,日夜发恨,不缺血勇!”

    阿昌叔缓缓收起了刀,变得沉默。

    金山华人四千众,总是不缺想持刀的汉子,总归需要一个契机。

    老卒也没想到,仅是鱼市那一件小事,竟让萍水相逢的汉子抛下一切就来了。

    这让他欣慰,也让他难过。

    陈九点了点头,解开一份车板上的《三藩公报》,那刊头下还压着张泛黄的《上海新报》。小贩见状连忙捧起报纸:“爷那日想订报纸,小的便记下了,自作主张买下了所有库存老报纸……”

    《上海新报》…..

    陈九一时攥着不肯放下,远在海外,竟然能看到熟悉的字眼,让他一时惊喜。

    这是份中英双语的报纸,应当是鬼佬办的。

    “先进来喝口热汤。”陈九抖开马缰。

    ——————

    逆光中的捕鲸厂宛如巨兽。

    卖报贩子王二狗仰头望着染血的木围栏,一阵咋舌。

    身后跟的李铁头忍不住数起来墙头巡逻汉子手里的步枪,念叨出了声,被身旁的赵泥鳅拽住衣角让他别乱看。

    他们四人是一道来金山打工,三人都是闷葫芦,全靠王二狗圆滑,能言会道,勉强拉扯着过生活。

    那夜,二狗突然从逼仄的上铺蹦下来,坚定不移地说要走,三人从未见过他如此坚定。

    更未想到的是,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当了压箱底的财货,买了一堆卖不出去的报纸。

    整整走了一天,脚皮都磨出血,却不见他有任何怨言。

    他们不知道这个老伙计要做什么,却愿意跟着。

    一粥一饭之恩情,不敢不报。

    就是这空荡荡的盐碱地着实让人心慌,刚才两骑奔出,险些以为要掉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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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渐斜时,捕鲸厂里飘出咸鱼粥的香气。

    四个汉子捧着粗陶碗蹲在墙根,大口吃着咸鱼粥,碗筷碰撞的声音混着他们粗重的呼吸,显得格外踏实。

    陈九爬上了炼油房的屋顶,和梁伯作伴。

    两人早都习惯了这屋顶的海风,都自助自坐着,没有说话

    陈九尽力坐得端正,控制着手里的毛笔在艾琳拿来的本子上顿了顿:“报纸贩子王二狗、阿旺、货郎李铁头、信差赵泥鳅......”

    这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记了很多名字,还有籍贯家乡,家中成员,有的下面已经画上了黑色的粗线。

    他写完之后,抬眼望着海天交界处的那条线,心里念叨着,这金山大埠,也不知道明天会有多少船只到港。

    更不知道明天还有多少新人来这里揾食。

    这些名字托举起了这座城市边缘的废弃捕鲸厂,他还要带着剩下这些名字、越来越多的名字讨生活。

    (1、檀香山(火奴鲁鲁)是关键中转站:在19世纪中叶,无论是风帆时代末期的远洋帆船,还是刚刚兴起的蒸汽轮船,横渡太平洋都是一次漫长而艰险的航行。夏威夷群岛,尤其是火奴鲁鲁(檀香山),是航线正中间最关键、最理想的补给站。船只从旧金山出发后,必须在此停靠,补充淡水、食物以及煤炭(蒸汽船),才能继续西行前往亚洲。

    2、当时,主要的跨太平洋航运公司(如着名的“太平洋邮船公司”,Pacific Mail Steamship pany)开通的定期航线,终点站通常是英国殖民地香港。香港是远东最大的自由港和贸易中心。

    3、在晚清,盐是朝廷的重要税收来源,实行严格的“纲引制”专卖。官府以极低的价格从盐场征收食盐,经过层层加价和官僚盘剥,再由特许的盐商(官商)销售到指定地区。到达百姓手中时,官盐的价格往往已是其出场成本的十几倍甚至数十倍。

    巨大的价差催生了庞大的私盐市场。在广东、福建沿海,世代都有以贩私盐为生的“盐枭”。他们或武装盗取官盐,或直接与盐场私下交易,用自己的船队将盐运往内陆。这些私盐的价格通常只有官盐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虽对百姓来说仍是负担,但已是救命之选。因此,贩私盐虽是死罪,但在民间却根深蒂固,形成了拥有武装、渗透乡里、公然与官府对抗的庞大地下网络。

    4、19世纪中叶,旧金山湾区的工业化晒盐场已经初具规模,其生产的工业用盐和食用盐成本极低。相较于清政府对盐农的重税,金山盐的采购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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