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一天,吴普同特意跟人换了个班,挤出了一天完整的休息时间。三十一号一大早,天还没完全亮透,他就已经站在了厂区门口那条冻得硬邦邦的马路边上,不停地跺着脚,呵出的白气在清冽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羽绒服,那是大学时买的,袖口已经磨得有些起毛,但在寒风里,依旧是他最体面也最保暖的行头。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阿尔卡特手机,既是为了看时间,也怕错过马雪艳的消息。
远处,一辆从高阳方向开来的破旧中巴车晃晃悠悠地驶来,卷起一路尘土。吴普同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眼睛紧紧盯着车门。车停稳后,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乘客陆续下车。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了下来——马雪艳穿着一件红色的短款棉服,围着白色的毛线围巾,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像一枚新鲜饱满的苹果,在这灰蒙蒙的冬日清晨里,显得格外鲜亮夺目。
“普同!”她一眼就看到了等在路边的吴普同,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小跑着过来,带起一阵冷风。
吴普同赶紧迎上去,接过她手里拎着的一个布袋子,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冷吧?等多久了?”马雪艳看着他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关切地问。
“没多久,刚出来。”吴普同摇摇头,把布袋换到另一只手上,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她的手,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回来。周围还有零星的工友经过,他有些不习惯在公开场合太过亲密。“走,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暖和暖和。”
两人并肩朝着厂区外那条还算热闹的小街走去。元旦假期,街上的人比平时多了些,大多是附近的工人和居民,脸上都带着几分节日的松弛。阳光挣扎着穿透薄薄的云层,洒下些许稀薄的光线,落在身上几乎没有温度,但看着那点光亮,心里终究是暖了些。
他们走进一家招牌写着“老马家羊肉汤”的小店。店面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但里面热气腾腾,浓郁的羊肉汤香味混合着烤烧饼的焦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正是早饭点儿,店里坐了不少人,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此起彼伏。
找了一张靠墙的角落坐下,吴普同点了两碗羊杂汤,四个刚出炉的、外皮酥脆的吊炉烧饼。热汤端上来,乳白色的汤水翻滚着,里面是切得细细的羊杂和碧绿的香菜末,香气诱人。
“快,趁热喝,暖暖身子。”吴普同把一碗汤推到马雪艳面前,又帮她掰开一个烧饼,泡进汤里。
马雪艳双手捧着温热的粗瓷大碗,满足地吸了一口香气,然后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热汤下肚,一股暖流迅速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你们厂里元旦搞活动了吗?”马雪艳一边吹着汤上的热气,一边问道。
“开了个年终大会,领导讲话,表演节目,还有抽奖。”吴普同咬了一口吸饱了汤汁的烧饼,含糊地说道。
“抽奖?你抽中啥了?”马雪艳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问。
吴普同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啥也没中。就看人家把电视机、小灵通啥的抱走了。”他顿了顿,想起那天台上的风光和台下的自己,语气里带着点自嘲,“我就是个看热闹的。”
马雪艳看出了他细微的情绪,伸出筷子,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大块羊肚放到他碗里,柔声说:“没中就没中呗,咱们靠自己挣。以后肯定能买上比那更好的。”
这话像一阵暖风,轻轻拂过了吴普同心头那点微末的失落。他抬起头,看着马雪艳亮晶晶的眼睛和真诚的表情,心里那点疙瘩瞬间就化了。“嗯。”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埋头大口喝起汤来。
吃过早饭,身上暖和了,两人沿着小街漫无目的地散步。阳光似乎比刚才强了一些,照在脸上有了点微弱的暖意。他们聊着各自厂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马雪艳说起她们乳品厂化验室的趣事,哪个老师傅特别较真,哪个新来的姑娘笨手笨脚打碎了试管,还有食堂大师傅偶尔会偷偷给她们多打半勺菜。“就是倒班也挺熬人的,有时候半夜起来做样品,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她轻轻叹了口气,但语气里并没有太多抱怨,更像是一种分享。
吴普同也说了说自己车间里的事,提到了赵师傅那双“神手”,也提到了刘大勇组长的严厉,还有那次因为交接班记录不清导致的停机事件,以及自己偷偷看书学习的事情。他没有过多渲染挫败,只是平静地叙述,但马雪艳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插一句“那你后来怎么处理的?”或者“多学点肯定有用”,眼神里满是理解和鼓励。
“对了,”吴普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低沉了些,“张卫平,就是我那个大学同学,他离职回唐山了。”
“啊?为什么?他不是刚调到好岗位吗?”马雪艳很是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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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离家远,干着不舒心。”吴普同把那天吃饭时张卫平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包括那些协调的困难、人际的复杂以及看不到希望的迷茫。
马雪艳安静地听着,若有所思。“其实……也能理解。在哪儿都不容易。我们厂里也有干了没多久就走的大学生。”她轻轻挽住吴普同的胳膊,像是在给他力量,也像是在寻求依靠,“普同,你觉得……我们在保定,能待下去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
吴普同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街道两旁低矮的、蒙着尘土的店铺,看着远处厂区高耸的、喷着白雾的烟囱,感受着身边女孩传递过来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彷徨。他能待下去吗?靠着这份三班倒、薪水微薄的工作?面对着似乎一眼能看到头的流水线生涯?
“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不高,但很坚定,“至少现在,我们得待下去。刚出来,没经验,没根基,到哪儿起步都难。红星厂好歹是个正规单位,能学到东西。”他顿了顿,像是在说服马雪艳,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且……保定比高阳机会总归多一点,离家……也不算太远。”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迟疑。
马雪艳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衣,但依然能感受到彼此的依靠。“嗯,我听你的。反正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这句话,让吴普同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责任感和暖流。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马雪艳,很认真地说:“雪艳,等我们……等工作稳定点,手里有点积蓄了,我们就在保定安家,好不好?”
“安家?”马雪艳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混合着惊讶、羞涩和憧憬的光芒,“你是说……在保定买房子?”
“嗯。”吴普同重重点头,尽管他知道这个目标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像天边的星辰。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仿佛说出来,就有了一个可以共同奔赴的方向。“我看报纸上,保定现在的房价,好像……好像一平米也要七八百了。”他说出这个数字时,自己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他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一千,不吃不喝,一年也买不起几个平米。
马雪艳也显然被这个数字惊了一下,但她很快调整了表情,用力握了握吴普同的手,脸上露出鼓励的笑容:“七八百就七八百!我们一起攒钱!我省着点花,你……你少抽点烟,我们肯定能攒够首付的!”
她甚至开始规划起来:“到时候,不用太大,一个小两居就行。最好能有个小阳台,可以晒晒太阳,养几盆花……”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想象,那光芒暂时驱散了现实的沉重。
吴普同看着她憧憬的样子,心里既温暖又酸涩。他知道这很难,非常难。但有了这个共同的目标,眼前的艰辛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仿佛要从彼此交握的掌心里,汲取对抗现实的力量。
“好,我们一起攒钱。”他郑重地承诺,尽管这承诺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弱。
两人继续往前走,话题从沉重的未来规划,又回到了轻松的当下。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虽然草木凋零,湖水结着薄冰,但阳光正好,有不少和他们一样出来过节的情侣或家庭。他们找了个背风的长椅坐下,分享着马雪艳从布袋里拿出来的橘子——那是她厂里发的福利。橘子很甜,汁水充沛,在冬日的阳光下,每一瓣都像是一个小小的、金黄色的希望。
他们依偎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享受着这难得的、完整的相聚时光。不再谈论工作的烦恼,不再忧虑遥远的房价,只是感受着彼此的存在,感受着这份在异乡相互依偎的温暖。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空气中的寒意重新凝聚起来。吴普同把马雪艳送上了返回高阳的最后一班车。车子发动,缓缓驶离,马雪艳从车窗里探出头,用力地朝他挥手,红色的围巾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吴普同站在原地,一直等到车子消失在街角,才慢慢转身,朝着厂区宿舍的方向走去。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保定城的夜晚即将来临。他的手里还残留着橘子的清香,心里则装满了马雪艳的笑容和那个关于“安家”的、遥远却真实的约定。
2003年真的过去了。站在2004年的门槛上,他依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工艺员,依然要面对轰鸣的车间和微薄的薪水。但这一次,他的心里除了迷茫和压力,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和一个需要两个人共同努力去实现的、关于未来的、微弱的星光。这条路很难,但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或许,就是这个元旦小聚,带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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