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还有，冷。

    一种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成冰的、深入骨髓的寒冷。

    杨汝成的意识，就在这样一片黑暗而又冰冷的虚无中，缓缓地，漂浮着。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时间。他就像一缕无家可-归的孤魂，被困在了一个永恒的、没有尽头的梦魇里。

    死了吗？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也好……

    死了，就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有仇恨。不会再有，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责任。

    他可以，去见他们了。

    “汝成……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活着……”

    一个温柔的、带着一丝嗔怪和心疼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轻轻地响了起来。

    是翠花。

    杨汝成那片混沌的意识，猛地一颤。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翠花，就站在不远处，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碎花布衫，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正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翠花……”他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抓住她。

    但是，他没有手。

    “爹！爹！你不是说，要教我打猎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一个清脆的、充满了焦急的童声，又响了起来。

    是小宝。

    那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家伙，正嘟着嘴，气鼓鼓地，站在翠花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角。

    “小宝……”

    “孩子……快回家吧……娘，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鱼汤……”

    一个苍老而又慈祥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思念和呼唤。

    是娘。

    她就站在翠花和小宝的身后，手中，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瓦罐，正满脸慈爱地，向他招着手。

    “娘……”

    “队长！带着兄弟们，活下去！”

    一个憨厚的、却又充满了决绝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的耳边！

    是李顺！那个用身体和斧子，为他们，砍开了一条生路的木匠！

    “队长！我们，‘龙脊山’，再见！”

    一个粗野的、却又充满了信任和期盼的声音，在风雪中，对着他，嘶吼着！

    是赵三！

    “队长……”

    “队长……”

    王二、虎子、栓子、刘老四……一张张年轻、熟悉，却又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的脸，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的“眼前”，不断地闪现。

    他们，都在看着他。

    用一种，他无法拒绝的，眼神。

    不。

    不！

    我不能死！

    杨汝成那即将沉沦的意识，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我答应过他们！

    我答应过翠花，要好好活着！

    我答应过小宝，要教他打猎！

    我答应过娘，要让她，抱上一炕头的孙子孙女！

    我答应过李顺哥，要带着他的那份，更好地活下去！

    我答应过赵三，要在“龙脊山”，跟他，再会！

    我答应过所有死去的，和活着的兄弟们！要带领他们，把这血海深仇，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我，怎么能，死在这里？！

    “啊——！”

    一声无声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咆哮，在他那片黑暗的意识世界里，轰然炸响！

    一股强大到无法想象的、名为“意志”的力量，如同火山喷发一般，从他那早已冰冷的、残破的身体最深处，轰然爆发！

    “呃……”

    一声极其微弱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呻吟，从那片被厚厚积雪掩盖的、死寂的悬崖底部，传了出来。

    杨汝成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剧痛。

    如同潮水般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疯狂地涌来！瞬间，就将他那刚刚凝聚起来的一丝意识，差点再次冲散！

    肩膀上的刀伤，肋下的血槽，腿上的枪伤，还有那从后心，被捅了个对穿的、致命的贯穿伤……

    每一处伤口，都在这极致的严寒中，向他发出了最痛苦的哀嚎。

    但是，他还活着！

    他还，能感觉到，痛！

    “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都有带着冰碴的、腥甜的血沫，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被活埋了一样，全身，都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沉重的东西，死死地压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是雪。

    还有……那个被他抱着一起跳下来的，日本兵的尸体。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

    他被埋在了雪和尸体的下面。

    但是，也正是因为这厚厚的积雪和那具尸体，才像一床棉被，为他，隔绝了外面那足以将任何活物都冻成冰坨的、致命的暴风雪。也正是因为那具尸体，充当了肉垫，才让他在那数十丈高的坠落中，保住了最后一口气。

    他，必须出去！

    他知道，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就算不因为伤势过重而死，也迟早会因为窒息，而活活憋死！

    他开始，挣扎。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压在他身上的那具早已僵硬的、沉重的尸体，给推开。

    “呃……啊……”

    他咬紧了牙关，脖子上，青筋暴起！

    每一次发力，都会牵动他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阵让他几欲昏厥的剧痛！

    但是，他没有停下！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他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终于，从尸体和积雪的缝隙中，艰难地，伸了出来！

    他摸到了，一片冰冷的、粗糙的岩石。

    他用五根手指，如同铁钩一般，死死地，抠住了那块岩石！

    然后，他用这块岩石，作为支点，用尽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

    “给……我……开——！！”

    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嘶吼，从他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轰——！”

    压在他身上的那具日军尸体，连同厚厚的积雪，终于，被他，掀开了一道缝隙！

    一线惨白的、冰冷的光，和一股夹杂着雪粒的狂风，瞬间，就从那道缝隙里，灌了进来！

    杨汝成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冰冷、却又无比新鲜的空气！

    他，活过来了！

    他挣扎着，从那个如同坟墓般的雪坑里，一点一点地，爬了出来。

    当他，终于，将自己那残破不堪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着漫天风雪之中的时候。

    他看到了。

    他看到，在不远处，那片早已被新的积雪覆盖的乱石滩上，那支庞大的、不可一世的日军扫荡部队，正在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缓缓地，撤离。

    他们，终究还是，放弃了。

    杨汝成，就像一头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侥幸存活下来的孤狼，半跪在雪地里，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渺小的敌人背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在风雪中，亮得吓人的眼睛里，燃烧着两簇，永不熄灭的，复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