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
连绵不绝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彻底吞噬的鹅毛大雪，毫不留情地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血火洗礼的古老青山堡披上了一层厚重而又圣洁的银装。
放眼望去，城墙之上那些刚刚换上崭新厚实冬衣的镇北营士兵，正精神抖擞地往来巡逻。他们挺直的腰杆、坚毅的眼神，以及手中那柄散发着冰冷寒光的百炼钢刀，都像是在向这片苍茫天地无声宣告着：此地已经有了全新的主人！
城墙之内，一条条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的屋顶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而从烟囱中袅袅升起的灰白色炊烟，为这片冰冷世界增添了一抹最动人的人间烟火气。
土地被重新分配。
粮食发到了每个人手中。
那些曾经被饥饿与绝望扭曲得早已麻木的脸上，终于重新绽放出久违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所有一切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景象，仿佛不久前那场血腥政变，以及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都不过是一场早已随风而逝的噩梦。
然而……
就在这片看似祥和安宁的表象之下，在那座曾经属于刘千户、如今已正式挂上 “青山堡守备府” 牌匾的威严府邸深处，议事厅内烧得正旺的温暖炭火，却丝毫驱散不了弥漫在空气中那股足以将人彻底冻结的冰冷凝重！
顾昭面无表情地端坐于主位之上。
而在他下方，他最倚重的几名核心骨干 —— 负责文书与账目的孙元化、负责军械与炼钢的石铁生，以及如今已正式提拔为镇北营副尉的王五，尽皆垂首肃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忧虑！
胜利的狂欢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比任何敌人都还要冰冷、更加致命的现实！
“啪！”
孙元化将一本刚刚统计完毕的全新账册重重地合在桌案之上，那声脆响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下意识地猛地一缩！
他抬起头看向顾昭，那张平日里总带着几分书生气的儒雅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挥之不去的沉重苦涩！
“大人！”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
“我们…… 快要撑不住了。”
他伸出一根因为长时间握笔而显得有些瘦骨嶙峋的手指，死死摁在账册上：“根据最新统计，我们从清剿刘成及其党羽的府库中缴获的全部存粮，再加上今年秋收所有屯田的产出，全部加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数字有千钧之重：“…… 在保证全堡上下共计三千二百一十一口人每日最低口粮供应的情况下，最多只能再支撑 —— 一个半月！”
“开春之后青黄不接之时，我们就会彻底…… 断粮！”
“轰 ——！”
这个消息如同晴空之中陡然炸响的霹雳，狠狠劈在议事厅内每个人的头顶！
一个半月！
这个时间实在太短了，短到让人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们刚刚推翻旧的压迫，刚刚让所有人看到活下去的希望，难道转眼就要因为这该死的粮食重蹈覆辙，甚至陷入比之前还要恐怖的人相食绝境吗？！
不等众人从这个恐怖噩耗中回过神，身材像铁塔一般壮硕的石铁生也上前一步，他那张黝黑如岩石般坚毅的脸上，同样布满深深的愁云！
“大人！炼钢坊那边也遇到大麻烦了！”
“我们从刘成武库中缴获的那些劣质铁料，早已全部回炉重炼完毕。但我们自己开炉炼钢，对优质铁矿石和精煤的消耗实在太过巨大！”
“目前所有库存已经基本见底，最多再支撑十天，炼钢坊就必须停炉！”
“虽然我们已经在堡外的西山找到了新矿脉，但如今冬季大雪封山、道路难行，想要大规模开采几乎不可能，更何况我们也根本抽调不出足够的专业人手！”
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如同两柄沉重无比的巨锤，狠狠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如果说粮食是生存的根本，那么钢铁就是他们这支新兴军事集团能在这片残酷土地上安身立命的爪牙！
一旦断粮，人心必乱！
一旦停产，军心必散！
届时根本不需要后金铁骑或是朝廷大军前来围剿，他们自己就会从内部彻底崩溃瓦解！
“这…… 这怎么可能？！”
性格最直爽的王五终于忍不住挠着头皮，一脸不解地开口：“我们现在不是已经被卫所承认了吗？大人您现在可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守备，难道那广宁卫就不给我们发粮饷吗？！”
他的问题问出了在场大部分人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孙元化一声充满无尽讥讽与悲凉的苦笑。
“王副尉，你实在太天真了。”
“你以为‘朝廷的粮饷’是什么？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吗？”
“我实话告诉你，如今整个辽东的卫所，有一个算一个，又有哪一个不是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卫所发的那些粮饷，连他们自己都养不活！别忘了，他们为何要纵容刘成之流横征暴敛？不就是因为朝廷给不了他们足够的好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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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李经历官之所以会如此爽快地答应按时拨给我们一部分钱粮，那已经是看在大人您还有那本账本的面子上了！”
“想要依靠他们来养活我们这经过扩编后多达数千人的军民？那无异于 —— 痴人说梦！”
孙元化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话语，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将王五以及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浇灭！
议事厅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到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听着他们汇报的年轻主帅身上！
他们在等待，等待这个曾经无数次将他们从绝望深渊中拉出来的男人，再一次创造奇迹！
顾昭缓缓抬起头。
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与沮丧，那双如深渊般幽邃的眼眸缓缓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最终用一种无比平静却又充满不容置疑力量的语调，为眼下的困局做出最终总结：
“军队和地盘，从来都是两头贪得无厌的吞金巨兽！”
“坐吃山空、指望着别人来施舍，那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必须找到能持续不断为自己输血的法子！”
“节流是等死，唯有开源才有活路！”
说完，他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议事厅墙壁上那幅早已挂在这里、被他研究了无数遍的巨大详细辽西舆图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顾昭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感的右手，缓缓拂过地图上一个个冰冷陌生的地名。他的目光如同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在地图上广袤的区域之间来回逡巡审视！
最终！
他的手指停下了。
一根手指重重地点在青山堡北方那片一望无垠、代表着未知与财富的草原！
另一根手指则更大胆地越过那道象征着大明边防的雄伟城墙，指向南方那片富庶繁华的关内！
他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那些早已因为他这个石破天惊的动作而震惊得目瞪口呆的部下，用一种如同金石相击般铿锵有力的声音，一字一句宣告了他那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全新战略：
“屯田是我们的根基，它能保证我们不会被饿死，但它的生长实在太慢了！太慢了！根本无法满足我们这头正在急速成长的巨兽的胃口！”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能为我们提供源源不断新鲜血液的主动脉！而且是两条！”
他眼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一条向北！通往那片拥有无数牛羊、马匹、皮货，以及同样渴望我们的铁器与食盐的蒙古草原！”
“而另一条……”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语气中蕴含的那股近乎疯狂的冲天野心，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 向南！跨过长城！通往那片拥有我们所需要的一切 —— 粮食、财富、人口、乃至整个天下的大明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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