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284章 。。,。
    沈枫坐在那儿,阳光像一层柔软的羽纱覆在他身上。

    他久久没有开口,只把视线投向更远的废墟——那里,一道佝偻却倔强的身影正弯腰搬动半点焦黑的梁木。

    是老约翰。

    老人每搬一下,便停下来捂住腰,喘得像残破的风箱;可喘完,他又伸手去搬第二块、第三块。

    汗水顺着枯皱的脸滑进领口,留下一道道盐渍,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银。

    沈枫忽然想起江秋方才说的那句“仗义”。

    原来,真正的仗义不是豪言,而是佝偻着背,也要把最后一点力气嵌进家园的裂缝里。

    “枫枫?”

    江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瞬间会意,声音压得低而软,“……我去帮他?”

    沈枫轻轻摇头。

    “让他搬。”

    “嗯?”

    “人在重建自己的时候,”沈枫顿了顿,喉结微动,“最怕别人告诉他‘你不行’。”

    江秋怔了一下,随即点头,收回已经半抬的脚。

    他侧头看沈枫,阳光在对方睫毛尖端碎成星子,那副神情宁静得像一泓被春风吹皱、却很快又平复的湖水。

    江秋忽然觉得,胸口某个暗潮汹涌的地方也被悄悄抚平。

    安梅从屋里抱出一摞干净的绷带,经过两人身边时停步,垂眼打量沈枫。

    “脸色比上午像点人样了。”

    她语气仍是带刺的,却伸手替他把滑到腰间的旧毯子拉高,指尖在他颈侧停留片刻,确认温度正常,才继续往前走。

    走出两步,又回头,冲江秋抬了抬下巴:“别只顾着盯人,去把广场中间那口破锅刷了吧,省得傍晚再被玛姬大婶念叨。”

    江秋“嘁”了一声,身体却诚实地站起,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冲沈枫咧嘴:“等我回来,给你带野薄荷泡水。”

    沈枫点头,目光追随那道高瘦背影,看他一路小跑,差点被自己的鞋带头绊倒,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蹦开。

    极浅的笑意在沈枫唇边晕开,像雪夜里一盏灯,豆大,却固执地亮着。

    广场另一侧,玛丽修女正领着莉娜辨认草药。

    小姑娘把本子举过头顶,挡着阳光,一笔一画写下“金盏花”三个字,鼻尖沾了墨汁,像只贪玩的小狸花。

    写完后,她忽然抬头,撞见沈枫的视线,愣了愣,随即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冲他用力挥手。

    本子被风翻起,“扑啦啦”像白鸽振翅。

    沈枫抬手,回应得有些迟疑,却极轻缓。

    那一瞬,他感觉胸口被什么悄悄撑开,一直萦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似乎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草木被太阳烘烤后的甘苦气息。

    “沈先生。”

    温和而低哑的嗓音从侧后方传来。

    沈枫回头,看见秦沐站在三步之外,手里拎着一块被火燎得焦黑的木板,指节处沾满湿泥。

    男人一向干净的下颌此刻也冒出了青色胡茬,眼窝深陷,却亮得吓人,像寒夜里的锋利碎冰。

    “能借一步说话?”

    沈枫颔首,撑着石墩缓缓站起。

    秦沐想伸手扶,被他以眼神制止。

    两人并肩走到铁匠铺后墙——这里背风,阳光被土墙折成斜斜一半,亮与暗的交界像一条无形的河。

    秦沐把木板翻过来,焦黑背面,赫然刻着几道扭曲的纹路,像某种古老文字,又像孩童无意识的乱刻。

    “广场、井台、教堂外壁,甚至老约翰的地窖口,”秦沐指尖抚过那些沟壑,“都出现了同样的符号。”

    沈枫的眉心慢慢蹙起。

    “什么时候?”

    “昨夜我巡夜时还没有。”秦沐声音压得极低,“天亮后,有人在灰烬里发现第一块,接着就像……它们自己从火里爬出来,悄悄爬满全镇。”

    沈枫伸手,指腹擦过木屑,一股细微却阴冷的刺痛扎进皮肤,像冰针。

    他收回手,发现指腹竟渗出一点黑红,竟不是血,而是一粒极小的、凝固的霜。

    秦沐的目光落在那粒霜上,眸色更深。

    “我查过镇志残卷,”他舔了舔干裂的唇,“三百年前,布伦镇也经历过一次‘黑霜之夜’。记载说:‘霜自火生,文现于焦,群魔退散,然镇民十不存一’。”

    “退散?”沈枫低低重复,嗓音沙哑。

    “对,退散——不是消灭。”秦沐苦笑,“而且记录最后一句被墨汁涂黑,只勉强辨出两个字:‘偿愿’。”

    风从墙头掠过,卷起细灰,像无声的雪。

    沈枫沉默片刻,忽问:“你有什么打算?”

    “今晚,我想守夜,把这些符号全部拓印下来。”秦沐抬眼,眸中映着墙头金线般的日光,“但我需要有人替我‘看’——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你们说的精神领域。”

    他说得含蓄,沈枫却懂。

    “我精神海尚未痊愈。”

    “我知道。”秦沐抿唇,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陶罐,揭开,里面是半指厚的暗红膏体,“塔娜沙上午在林子里找到的‘回灵莓’,捣成泥,含一点,能暂稳识海,但……会疼。”

    沈枫接过,指腹传来微凉。

    他抬眼望向广场:那里,玛尔塔正把一口豁口铁锅倒扣,用碎石支起简易灶台;孩子们围成一圈,拍着手唱走调的童谣;老约翰终于搬完那块梁木,扶着腰,慢吞吞走向井台,想洗把脸;江秋蹲在井边,正用刷子卖力刷锅,阳光给他镀了一层毛茸茸的边。

    画面像被岁月之手轻轻托住,脆弱又珍贵。

    沈枫收回目光,拧开陶罐,以指剜出一点膏,送入口中。

    涩苦混着辛烈瞬间炸开,沿咽喉一路烧进颅骨,仿佛有人拿烧红的铁线,在他脑沟回里来回刺绣。

    他闭眼,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一声未吭。

    数息后,那剧痛化作潮水,退去,留下一片冰凉空明。

    沈枫睁眼,瞳孔深处有幽蓝光丝一闪而逝。

    “走吧。”

    秦沐喉结动了动,似想说什么,最终只抬手,按了按沈枫的肩。

    两人一前一后,绕回广场。

    无人知晓,他们已在光天化日之下,悄悄把沉重的命运又往肩头挪了寸许。

    傍晚,霞光像一条缓缓收拢的锦缎,把布伦镇残破的轮廓缝进金红。

    广场中央,新砌的简易灶口吐出第一缕炊雾,带着焦木与糙米的香气。

    玛姬大婶用木勺敲锅沿,嗓音清亮:“开饭啦——”

    人群从四面八方聚来,碗盏碰撞,笑声与孩子的尖叫此起彼伏。

    沈枫坐在铁匠铺门槛,手里端着莉娜塞来的木碗,里面盛着厚乎乎的草根粥,表面漂着两片薄薄的腊肉油花。

    江秋蹲在他脚边,捧碗喝得太急,被烫得直哈气,又舍不得吐,鼓着腮帮子像只仓鼠。

    安梅走来,把一块烤得微焦的黑麦面包掰成三份,一份递给沈枫,一份抛给江秋,最后一份自己叼住,腾出手来给沈枫换药。

    她动作麻利,剪刀与纱布在霞光里划出银弧,偶尔抬眼,目光掠过沈枫重新凝神的侧脸,唇角抿了抿,没说话。

    塔娜沙与刘嘉源抬来一小桶野莓酿的淡酒,色泽像初绽的蔷薇。

    酒勺落下,叮咚声与笑声交织,竟把废墟衬出几分热闹酒肆的意味。

    老约翰端着碗,颤巍巍坐到沈枫旁边,沉默半晌,嘟囔一句:“年轻人,谢了。”

    沈枫微怔。

    老人却不再开口,只低头吹粥,白气爬上他布满血丝的眼,像一层雾。

    雾后面,有极亮的东西闪了下,随即隐去。

    夜深,人群渐渐散去。

    篝火只剩暗红余烬,风一过,扬起细碎火星,像一群不肯安息的萤。

    沈枫与秦沐并肩坐在井台边,脚下摊着十几张拓印——那些扭曲符号被炭条拓在粗麻布上,连成一条诡异的环带。

    沈枫阖眼,精神力如薄冰般铺开,触及符号的刹那,黑暗里忽然亮起幽绿火线,一路蜿蜒,指向镇外黑森林。

    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鼻端渗出血丝。

    秦沐及时托住他后肩,把回灵莓膏递到他唇边。

    沈枫含住,血腥味与涩苦混杂,他却扯了下嘴角:“找到了。”

    “在哪?”

    “森林深处,旧祭坛。”

    秦沐眸光一凛。

    沈枫抬手,抹去那缕血,声音低而稳:“明早,我动身。”

    “你身体——”

    “不能再等。”沈枫转头,看向不远处铁匠铺窗棂透出的微黄灯火——江秋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来回踱步,像只困于笼中的大鸟。

    “镇子刚喘口气,若符号再变,我们承担不起。”

    秦沐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字:“好。”

    他解下腰间短刀,递过去,“刃上有银,涂过圣水,对暗物有效。”

    沈枫接过,刀鞘冰凉,却让他想起午后阳光落在掌心的温度。

    他起身,拍了拍秦沐肩,转身走向灯火。

    夜风掠过,拓印布上的符号仿佛活了,扭动着,发出极轻的、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沈枫没有回头。

    他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时,他需独自踏入更深的黑暗。

    但此刻,那盏为他而留的灯,那道在窗后焦躁徘徊的影子,以及远处废墟里此起彼伏的鼾声,都像细而韧的线,把他牢牢系在这片土地。

    线很细,却足够让他在狂风里站直,不跪。

    推门吱呀。

    江秋猛地回头,眼底血丝未褪,却在看见沈枫的一瞬亮起。

    “怎么才回——”

    话未完,他注意到沈枫指节未擦净的血迹,嗓音顿时哑了,“……你又逞强。”

    沈枫没答,只抬手,把那只被霞光与火烟熏得微暖的碗放到桌上——里面剩着两片腊肉,是他省下的。

    “吃了。”

    江秋愣住。

    沈枫已越过他,解下外袍,声音低哑却温和:“吃完,早点睡,明早跟我出趟门。”

    江秋瞪大眼:“真的?!”

    “嗯。”沈枫回头,眼底浮起极淡的笑,“去黑森林,可能需要你的……傀儡眼睛。”

    江秋愣了半息,嘴角疯狂上扬,差点原地蹦起,又强行压住,手忙脚乱去端碗,被烫得直缩手指也不在乎。

    沈枫看着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阳光落在对方发梢的模样。

    那抹金色,像一根细针,悄悄缝补了他心底某处裂口。

    他闭眼,深呼吸,胸腔仍疼,却不再空茫。

    窗外,最后一粒火星熄灭,夜色彻底合拢。

    但沈枫知道,当晨光再次降临,布伦镇会重新醒来。

    废墟之上,炊烟会起,童谣会响,老约翰会继续搬他的石头,莉娜会认新的字,而安梅会暂时的站在晨光里,抱着胳膊,毒舌却温柔地催促每个人干活。

    这一切,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带着细碎的、烟火气的光,流向未知的远方。

    而他,将带着这条河流经黑暗,再把它完整地捧回来。

    夜沉,灯熄。

    沈枫在床沿躺下,听见江秋压低声音的咀嚼,听见远处守夜人低低的咳嗽,听见风穿过废墟缝隙,像谁在轻轻呼吸。

    他闭眼,掌心覆在短刀冰凉的鞘上,心跳渐渐与镇子同频。

    咚——咚——

    像春雷滚过大地,像种子顶破冻土,像伤口之下,新生的肉芽正悄悄泛红。

    窗外,无星。

    但他知道,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