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阁门前,春雨未歇。
泥水顺着青石阶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那村妇扑倒在最底一级台阶上,浑身湿透,面色青紫如墨,嘴角不断溢出黑血,腥臭刺鼻。
她怀里死死抱着一株紫藤露,根须沾满黑泥,叶片却泛着诡异的淡金光泽,仿佛吸饱了不该属于人间的养分。
“救我……”她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睛几乎翻白,“这药是我女儿采的……她三天没回来……求您……看看它……”
云知夏缓步走来,裙裾拂过湿冷石阶,未曾沾泥。
她蹲下身,指尖轻搭村妇脉门,只一瞬,眉头骤然锁紧——这毒不似寻常草木之毒,而是从血脉深处缓缓渗出,如同有活物在脏腑间啃噬,且……带着某种扭曲的生机。
她目光落在那株紫藤露上。
刚触到茎叶,心口忽地一震!
那一刹那,体内残存的心火竟无端灼烧起来,仿佛被什么牵引着,直冲识海。
紧接着,一个极细微、极哀恸的声音,如风中残烛,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埋在药田下的,不止我一个……她的心跳停了,可藤还在长……我好疼……我想回家……”
云知夏猛地睁眼,瞳孔微缩。
她不是幻听。
那是……药在哭。
小萤不知何时已跪在她身后,双手捂嘴,脸色惨白如纸。
她颤抖着抓住云知夏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调:“主上……药语……变了……它们从前只是低语,可现在……它们在哭!整片药园的药都在哭!”
云知夏沉默片刻,缓缓将那株紫藤露捧入掌心。
雨水顺着她发梢滴落,砸在药叶上,溅起细小水花。
她闭目,凝神,以心头血引动心火,舌尖轻抵上颚,低声呢喃:“紫藤露,告诉我,你是怎么活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地仿佛静止。
她的意识骤然坠入一片浓稠血雾之中——
眼前是一片广袤药田,泥土黑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腐香。
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被数名黑衣人按倒在地,四肢钉入铁桩,胸口裸露,皮肤上画着繁复符文。
一人手持青铜药锄,冷笑着将一根泛着幽光的藤蔓刺入她心口。
少女痛得全身痉挛,却仍拼命抬头望向远方村落的方向,泪水混着泥土滑落:“娘……我冷……我好怕……”
下一刻,泥土覆下。
可那藤蔓,却自她心脏处破体而出,疯狂生长,缠绕成株,开出一朵形似人脸的花,花瓣微张,仿佛在无声尖叫。
画面戛然而止。
云知夏猛然睁眼,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指尖剧烈颤抖。
她低头看向掌中紫藤露——那叶片竟缓缓渗出一滴殷红血珠,如泪般滑落。
墨十八站在三步之外,刀已出鞘半寸,脸色铁青。
他死死盯着那滴血泪,喉结滚动:“这药……开花像人脸。”
“不止是它。”云知夏缓缓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河裂开,“整个京郊的灵药田,都是这么来的。”
小萤抽泣着点头:“药语说……他们被埋时,还在喊娘……他们的怨念被炼进了药性里,成了‘灵’……所以这些药才会有感知……才会哭……”
云知夏眸光骤寒。
她曾以为医道崩坏,不过是权贵垄断、术法蒙尘。
可如今她才明白——有人竟以活人献祭,借怨魂养药,用至亲骨肉的血肉催生所谓“灵药”,再冠以“天赐良方”之名流入市井,供达官显贵延年益寿!
这是邪术。
是披着医道外衣的食人之宴。
她抬手,将紫藤露轻轻放在石阶上,转身便走:“备马,去城外药田。”
墨十八一惊:“王妃,此事若惊动朝廷——”
“那就别让朝廷知道。”她头也不回,语气斩钉截铁,“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外传。违者,按叛阁论处。”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灰布马车悄然出城,驶向京郊三大官办药田。
老地师随行而至,手中罗盘指针狂转不止。
他脸色越来越沉,终于在一亩紫藤田前停下脚步,蹲身抓起一把土,细细嗅闻后,猛地吐出口浊气:“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指着罗盘:“此地乃‘养命穴’,本该地气枯竭,寸草不生。可你们看——”他一脚踢开表层浮土,露出底下漆黑如墨的壤,“这土色油润,根系发达,灵气充盈……简直像被人用血浇灌过!”
云知夏蹲下,指尖插入泥土,缓缓抽出——一截森白指骨赫然黏在她指尖,骨节尚存皮肉残迹,心口位置插着一块铜牌,锈迹斑斑,却清晰刻着一行小字:
药灵祭·丙申年·第三十六祭
空气仿佛凝固。
小萤扑通跪地,双耳贴向地面,像是在倾听大地的呜咽。
片刻后,她忽然痛哭出声:“主上……他们说……他们被埋的时候,还能听见外面的雨声……他们想爬出去……可藤蔓从嘴里钻出来了……”
云知夏静静看着那块铜牌,雨水顺她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寒。
她终于明白了。
那些所谓的“百年灵药”,根本不是天地孕育。
而是以少女童男为基,以怨念为引,以血脉为养,生生炼出来的人药。
她缓缓站起身,抹去指尖血泥,声音轻得像风,却重得能压垮山河:
“既然你们想回家……”
她抬眸,望向那一片在雨中摇曳生姿、看似祥瑞的药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笑。
“那我就——把你们的家,挖出来。”三日后,京城药市异变。
所有药材在云知夏靠近时瞬间枯萎,药香转为腥臭。
小萤抱头惨叫:“药语……全断了!它们在尖叫——”
铁锹凿入泥土的闷响,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京郊紫藤田中,黑土被一寸寸翻起,如同揭开一具埋藏多年的腐尸。
云知夏立于田埂之上,裙裾染泥,神色未动,唯有眼底燃着一簇冷火——那是愤怒烧至极致后的死寂。
“挖。”
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却如刀劈山河。
墨十八挥手,暗卫们迅速散开,铁器破土之声此起彼伏。
不过片刻,第一具尸骨现于泥下——少女身形瘦小,四肢扭曲,胸口插着半截断裂的青铜药锄,手中紧攥一片泛金的紫藤叶。
紧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骸骨层层叠压,有的尚存碎布残发,有的只剩森森白骨,却无一例外,掌心都死死握着一片药叶。
三十六具。
每一具都被钉桩活埋,心血炼药,魂魄困于根脉之间,不得轮回。
老地师跪坐在田边,双手颤抖地将那些药叶一片片拼合。
叶脉竟如符线般自行接续,最终组成一幅诡异图阵:中央三个古篆血字赫然浮现——药灵祭。
四周密密麻麻刻着名字与日期,皆是采药村户所失之人,最近者不过七日之前。
“这是‘夺命阵’。”老地师声音嘶哑,几乎泣不成声,“以生人精魄为引,怨念为火,血脉为壤,催炼草木成灵……此术三百年前已被列为禁典,没想到……竟在京畿腹地重现!怕是有上千采药人,葬身于此!”
百姓闻讯而来,围在田边,目睹这人间地狱,无不痛哭失声。
云知夏沉默着走上前,接过那幅由药叶拼成的符图。
她指尖轻抚过那些名字,仿佛能听见她们临死前的呜咽、挣扎、对母亲最后的呼唤。
她将符图投入火盆。
火焰骤然腾起,幽蓝跳动,竟在空中凝聚出三十六张模糊面孔——有少女,有孩童,有老妪,皆泪流满面,双目含恨。
“我们不是药……”
“我们想回家……”
“求您……让我们回家……”
齐声控诉,如潮水般席卷夜空。
围观百姓扑通跪地,嚎啕大哭。
有人抱着自家失踪儿女的旧衣,捶地哀嚎;有人指着药田,怒骂官府无道。
怒火在人群中悄然点燃,只差一声号令,便可焚尽这虚伪盛世。
而云知夏只是静静看着那团火焰,直到最后一缕灰烬飘落。
她抬手,心火自指尖燃起,缠绕掌心那枚猩红如血的“共命印”——那是她与药语通灵之时,反噬所留下的印记。
小萤忽然惊呼:“主上!药语……没了!它们不说话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封住了!”
果然,原本在她识海中低鸣不断的药语,此刻尽数沉寂,如同万籁俱灭。
云知夏闭目感应——她仍能听见,但药材不再回应。
仿佛整个天地的草木,都被一只无形之手捂住了嘴。
她睁开眼,眸光如刃。
“它们不说?”她轻笑一声,唇角微扬,却无半分暖意,“那我替它们说。”
话音落下,指尖忽地一颤。
一丝黑血,自她唇角缓缓溢出,顺着下颌滑落,滴入余烬之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她不动声色地抹去血迹,心底却已明了——
这一场“药语”,已伤她心脉。每一次倾听,都是以命换声。
可她不在乎。
只要还能走一步,她就要把这座用血肉堆砌的“药神庙”,彻底掀翻。
雨,还在下。
风卷着灰烬掠过荒田,像一场迟来百年的招魂幡。
而在她看不见的暗处,药阁讲堂内,那只静静伏于梁间的药灵蝶,翅翼微微一震——
一行新字,悄然浮现:
药语香起,万药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