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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血蘸杏林瘴生香
    那艘幽冥摆渡舟静默地泊在墨绿色的水洼中央,船头那盏绿焰魂灯无声燃烧,映得周遭扭曲的枯木与浮萍都染上一层幽诡的色泽。灯焰核心,似乎有无形的魂魄在哀嚎、扭动,化作燃料,维持着这不祥的光亮。空气里弥漫的不仅是腐殖的腥臭,更添了一缕冰彻骨髓的死寂,与阴诏司地脉深处的气息同源,却更加古老、怨毒,仿佛沉淀了万载的绝望。

    夕青的警告言犹在耳,碧蘅也难得收起了几分嬉笑,眼神里闪烁着探究与警惕。莫宁黑袍下的肌肉微微绷紧,他的感知远比两位同僚更敏锐于这种死寂之力。那魂灯,那舟,乃至水下潜藏的、令人心悸的阴影,都像是一个无声的邀约,或是一个险恶的陷阱,指向此行真正的、未知的目的。

    “绕开。”莫宁的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波澜,率先移动脚步,选择了一条更为泥泞难行,但距离那鬼舟更远的路径。夕青毫不犹豫地跟上。碧蘅撇撇嘴,似乎有些惋惜不能近距离研究一下那奇特的魂灯,但终究没反对。

    接下来的路途,压抑感有增无减。沼泽仿佛活了过来,暗处的窥视感如影随形。毒瘴的颜色变得更深,偶尔甚至能看到模糊的、人形的怨毒影子在瘴气中一闪而逝。莫宁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并非他惯用的阴诏司制式兵刃,而是一柄看似普通的青钢剑,用以遮掩身份。他的气息内敛到了极致,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能爆发出致命一击。

    夕青更加沉默,专心辨识路径,偶尔采集一些真正罕见、能在极端环境下生长的解毒草株。碧蘅则安静了许多,但那双眼睛依旧不安分地四处扫视,只是这一次,她寻找的不再是虚构的稀世毒草,而是真实的、可能存在的威胁。

    在几乎令人窒息的跋涉后,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

    浓重的瘴气如同被无形的壁障阻挡,骤然稀薄。一片巨大的山谷呈现于眼前,与外界死寂沼泽的阴森恐怖判若两个世界。

    谷内温暖如春,奇花异草繁盛,绿意盎然。小溪潺潺流淌,水清见底,散发着淡淡的灵蕴气息。精致的竹楼木屋依着地势错落分布,屋檐下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草药束和古朴的风铃。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药香,各种草药气味混合在一起,非但不刺鼻,反而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宁的芬芳。许多衣着各异的修士、药师穿梭其间,或交谈,或摆弄药材,人人脸上似乎都带着一种满足与平和。

    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然而,莫宁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这药香太过浓郁,近乎霸道,强行掩盖了所有其他气味,包括泥土的腥气、甚至人本身的气息。那安宁祥和的气氛也显得过于完美,如同精心描绘的画卷,缺乏真实的烟火气。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山谷的温暖与外界沼泽的阴冷之间存在一道极其细微、却坚韧无比的能量界限——一个庞大的阵法将整个山谷笼罩其中,隔绝了瘴疠,也隔绝了其他很多东西。

    入口处有数名身着素白长袍、袖绣金纹的弟子值守,神情温和却隐含审视。他们并未过多盘问,只是查验了碧蘅递出的一份请柬状物件,便恭敬放行,显然对碧蘅“长生令”的身份有所知晓。

    踏入山谷的瞬间,那股浓郁的药香几乎化为实质,扑面而来。莫宁感到体内的死气微微一滞,似乎被这过于旺盛的生机灵气所压制,但随即又自行运转适应,重新归于平衡,甚至比之前更加凝练了一丝。龙宫之行与方才的治疗,效果显著。

    碧蘅深吸一口气,满脸陶醉:“啊!真是令人愉悦的气息!十万年还魂草的清香……嗯,似乎还有太素毒经记载的九转还魄丹的余韵……”

    夕青在一旁平静地补充:“是三十年生的宁神花和常见的清心草混合焚烧的味道。至于丹药余韵,是东面第三间丹房刚刚炼废了一炉筑基丹的焦糊气。”

    碧蘅瞪了她一眼,但很快又兴致勃勃地指向远处一座最高的、琉璃瓦顶的建筑:“看!那就是‘圣手堂’,药王大人每日都会在那里讲道赐福!我们能来此聆听圣训,真是天大的造化!”

    莫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座“圣手堂”建造得恢宏大气,金光灿灿,与周围清雅的竹木建筑格格不入。堂前是一片巨大的广场,此刻已然汇聚了数百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眼神炽热,翘首以盼地望着大殿紧闭的大门。他们低声交谈着,话语中充满了对“药王”或“圣手”的无限敬仰与崇拜。

    “药王仁心,泽被苍生!”

    “上次蒙圣手赐下一滴甘露,我缠绵病榻多年的老父竟能下地行走了!”

    “此次定要求得圣手出手,炼制一枚灵丹,助我突破瓶颈!”

    “能为圣手献上稀世药材,是我等莫大荣幸!”

    狂热、虔诚、卑微的期盼……种种情绪弥漫在广场上空,与那浓郁的药香混合,发酵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氛围。

    莫宁冷眼旁观。他对这种集体性的狂热本能地感到厌恶与警惕。在旌剑门,他见过对力量的追求;在阴诏司,他见过对生存与命令的服从;但此地这种近乎盲目的、将一切希望寄托于某一人身上的崇拜,让他感觉到一种更深层次的不祥。那所谓的“药王”,是真正圣贤,还是……另一种东西?

    碧蘅已经兴奋地想要挤进人群,却被莫宁一把拉住黑袍的后领。

    “找地方落脚。”他声音冰冷,不容置疑,“打听消息,采购你所需之物,然后尽快离开。”他对此地的所谓灵草仙丹毫无兴趣,只想完成这该死的护卫任务,然后回去找幽寂,尤其是戏诏官,算一算这笔账。

    碧蘅悻悻然,但似乎对莫宁隐隐散发出的低压感到一丝忌惮,撇撇嘴道:“知道啦,毒舌鬼!跟我来,我知道这里有给贵客准备的静舍。”

    他们穿过人群。莫宁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围的花圃、草丛、甚至屋檐下的阴影。他的动作极其隐蔽,袍袖微动间,或是看似无意地踩过某片潮湿的泥土,指尖轻弹,一缕微不可查的死气便裹挟着什么东西缩回袖中。

    一条通体漆黑、头部呈三角、蛰伏在石缝下的“绝影蜈”;一只颜色艳丽、绒毛上沾着致命花粉的“鬼面蜂”;几只藏匿于腐木之中、口器锐利、能释放麻痹毒素的“蚀骨蚁”……这些在外界沼泽也堪称剧毒的小东西,在这片“世外桃源”的边缘地带,借着阵法与生机灵气的掩盖,反而生长得更加旺盛。

    它们皆是带给阿橙萝的“礼物”。那位笑靥如花、心思难测的蛊咒令,总会对这些小东西露出真诚的、令人脊背发凉的笑容。莫宁收集它们,并非讨好,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在危险环境中下意识收集有用资源的习惯,亦或是……一种扭曲的、仅存于他们之间的默契。同命蛊的联系,让他偶尔能感知到阿橙萝对那些奇异毒物的渴望。

    夕青微微蹙眉,她似乎察觉到了莫宁极其细微的小动作,但她只是看了看他冰冷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说,继续默不作声地跟着。

    碧蘅为他们争取到的静舍位于山谷一侧相对僻静的竹林边,是栋独立的小竹楼,环境清幽。放下简单的行囊,碧蘅便迫不及待地要前往交易区“淘宝”,并信誓旦旦要去圣手堂前占个好位置。夕青则表示要去医者交流的区域看看,或许能有真正的医术切磋。

    “你呢?毒舌鬼?”碧蘅看向莫宁。

    “警戒。”莫宁吐出两个字,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看似祥和的山谷,以及远处金光闪闪、人群汇聚的圣手堂。他的身影融入窗边的阴影里,仿佛本身就是一道冰冷的剪影,与外界温暖的生机格格不入。

    碧蘅耸耸肩,拉着夕青欢快地离开了。

    竹楼内安静下来。莫宁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缓缓向外蔓延。他听到了远处广场上传来的越发喧嚣的崇拜之语,听到了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听到了溪水流淌的潺潺声,也听到了……地下极深处,那被庞大生机和阵法力量勉强掩盖的、一丝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怨毒死寂的流淌声。

    与那幽冥摆渡舟,同出一源。

    他的心脏平稳地跳动着,不再有异变的隐患,却感到一股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沉重的压力。济世杏林会?寻药之旅?

    戏诏官和幽寂那两张脸仿佛又在他眼前浮现,一个带着面具般的戏谑笑容,一个带着精于算计的沉稳。

    他被派来这里,绝非偶然。

    莫宁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一只刚刚捕获的、毒性剧烈的蜈蚣状毒虫在他指尖的死气缠绕下瞬间僵毙,被小心收入一个特制的玉盒。

    风暴,即将在这片虚假的桃源中降临。而他,将是置身风眼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