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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湘阴
    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

    船队驶入湘江,两岸地势渐起,丘陵逶迤。

    沿途村落大多残破,田野荒芜。

    偶然见百姓在江边取水,遇军船经过,无不惊慌走避。

    萧弈立于船头,边眺望观察,边听着阎晋卿禀报整理好的情报。

    说了半天,可小卒们眼界有限,说的又真真假假,有助于破局的消息几乎没有。

    “使君,剩下的就是些当不得真的花边逸闻了。”

    “说说看。”

    “马希萼起兵弑兄之前,他妻子苑氏曾极力劝说,‘兄弟相攻,胜负皆为人笑’,可马希萼不肯听,苑氏认为大祸将至,投井自尽了,之后,马希萼成了楚国国主,时人都笑苑氏没有眼光,可据说,苑氏是被人杀的。”

    “谁杀的?”

    “马希萼的‘爱妾’,若仅如此,不足以口口相传,有趣之处在于,这爱妾是个男子,名为谢彦颙。”

    “如后匡赞、郭允明?”

    阎晋卿道:“马希萼对谢彦颙之宠爱,远胜于隐帝爱后、郭二人。”

    萧弈不解,问道:“谢彦颙杀了苑氏?为何?他还能争国后不成?”

    “将军恐怕是理解不了谢彦颙之飞扬跋扈,他独得马希萼之宠,虽是奴婢之身,却能如妃嫔一般与马希萼同坐大殿,每逢宴饮,以国后之排场喝叱楚国文武。”

    “溜。”

    “将军说甚?”

    “真是无奇不有啊。”

    阎晋卿笑道:“还有更奇的,据传,马希萼之弟马希崇,与谢彦颙也有一腿,此事,楚国不少人都知道,唯马希萼蒙在鼓里。”

    “那也许,马希崇故意唆使谢彦颙,让他得罪百官?”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

    行到湘阴境内,潭州便不远了。

    萧弈心中不由泛起些忧虑。

    唐师翥到现在都没有提出要看国书,可一到潭州,假国书必瞒不过楚国君臣。

    即便能瞒过,他也不宜违背郭威的心意,册封马希萼。

    船队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另一支楚国水师拦住了去路。

    双方交涉,直到了黄昏时分,唐师翥下令,在湘阴下锚停泊,之后,派人请萧弈入城赴宴。

    萧弈转头望去,湘阴城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颓败,城墙上旌旗招展,举起望远镜一看,垛口处有许多破损。

    “敢问是何人设宴?”

    “回萧使君,是马步军都指挥徐将军。”

    来人简单给了回答,匆匆而去。

    萧弈招过李观象,问道:“马步军都指挥徐将军是谁?”

    “徐威,他是潭州军中的大将,与我们朗州军不是一个派系。”

    “此人与唐师翥交情如何?”

    李观象笑了笑,道:“萧使君不了解我们楚国,就连国君都兄弟相残、互相猜忌,将领们之间,又何谈交情。”

    萧弈不太了解楚国兵制,问了一下,徐威担任的可能是类似史弘肇、王殷的职位。

    若如此,一个禁军统领,为何会离开国都?

    当然,两国国情不同,权力自然也大不相同。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这几日之内,必须创造脱身的机会。

    有了这般考虑,萧弈招过诸人,命令兵将披上盔甲。

    “据我观察,楚国连遭大乱,兵士军心涣散,武将人人自危,唐师翥、徐威有隙,我或可伺机而动。”

    “请将军吩咐。”

    萧弈招招手,让诸将凑近。

    “待入城赴宴,我会伺机杀了徐威,并放言为唐师翥指使,届时双方必有混战……”

    “将军,太冒险哩。”

    “闭嘴,何时学会了插嘴?”

    “末将不敢。”

    “张满屯,你带五名好手,随我赴宴。”

    “喏。”

    “阎晋卿、李昉,你二人留在船上指挥,一旦见城中举火为号,立即发号施令,派人接应我出城。”

    “是。”

    萧弈将望远镜交给李昉,又做了各种安排及预备方案,总之是千方百计挑起楚军内斗。

    若有办法,他并不想如此行险。

    因为有点怯于水战,换作在中原开阔地带,他们这六十余骑,何惧唐师翥这支新败之师。

    眼下还未到最后关头,动手之前,或可设法提高成功的概率。

    准备妥当,披了一层内甲,裹上大氅,下船。

    唐师翥已在岸边等候,没有披甲,穿了一身华贵襕袍,身后带了八名步行的随从,每人手中都捧着个大匣子,看样子,准备给徐威送礼。

    赶着最后一缕天光,进入了湘阴城。

    竟是到了个破落的馆驿前,门外,寥寥站着十余兵士把守。

    萧弈才下马,便见一个面容沉毅、不苟言笑的四旬壮汉迎了出来,披着破旧的盔甲,手按腰刀。

    “徐将军,别来无恙,略备薄礼,还请将军笑纳。”

    唐师翥快步上前见礼,赔笑道:“朗州之战,我没能料到忽然变天。好在,我早布置后手,请唐军设伏,略胜叛军,侥幸,侥幸,还请将军为我美言几句。”

    一个个装着礼物的匣子被打开。

    萧弈目光看去,里面是奇珍异宝,其中一块大玛瑙上还沾着血,想必是从那些商船上抢来的。

    怪不得,唐师翥兵败后驻在岳州,原来是搞钱赎罪去了。

    徐威拿起那些礼物看了看,挥手,命人收起来,却用冷冰冰的语气感慨了一句。

    “九牛一毛啊。”

    “这……”

    唐师翥一怔,接话道:“必倾尽所有。”

    徐威面容依旧如铁石般不为所动。

    “哦,还未引见,徐将军,这位是周国来者,检校工部尚书萧弈萧使军,使君,这位是……”

    话到一半,徐威摆了摆手。

    萧弈自入官场,还没见过这般没礼貌的人,连王峻都不至于如此。

    唐师翥笑道:“两国邦交,萧使君是来贺国主得位的。”

    说罢,一个安抚的眼神向萧弈看来,示意他稍安勿躁。

    萧弈没打算摆大国使节的派头。

    这是分人、分场合的。

    看得出徐威心情不好,没必要争针锋相对,真要杀,该一击必中。

    “开席吧。”

    徐威却是看都不看他,径直入内。

    驿馆大堂内,摆着几张桌案,上面却只有些粗茶淡饭。

    唐师翥明显错愕了一下。

    想来也是,礼送得那么重,就吃这些。

    徐威自顾自在主位坐下,问道:“唐将军嫌这饭菜粗鄙?”

    “不敢,不敢。”

    萧弈没那么多讲究,给唐师翥空了左边的桌案,自到右边坐下,斟了一杯酒,道:“我敬徐将军。”

    徐威不理他。

    他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徐威这才问道:“使君不怕酒里有毒?”

    “将军节俭,要杀我,必舍不得用毒,一刀砍了便是。”

    “是个人物,难怪周主派你来。”

    萧弈本担心此人如此无礼,嘴里万一蹦出个“郭雀儿”该如何应对。

    现在看来,他还是尊重大周的。

    那为何爱搭不理?

    徐威已转向唐师翥,道:“不是我小气,而是军饷已经发不出了。我等助国主夺位,本说好,大业一成,重重有赏,然而,潭州府库早被抢掠一空,今上也拿不出犒赏啊。”

    萧弈一听就明白了。

    难怪徐威摆着一张臭脸,原来是被欠薪了。

    没钱,谁关心册不册封之事?

    兵强马壮、声威赫赫的郭威,起兵之后尚且战战兢兢,生怕拿不出钱来犒赏将士;不知马希萼有何等能耐,居然敢拖欠当世武夫们的饷。

    唐师翥叹道:“是啊,我出征之前,国主已在想办法,下令尽力筹措,还请徐将军耐心等些时日。”

    “你败仗都打完一场了,尚不见饷,还得等到何时?!”

    “诱敌之策,怎能叫打败仗呢?!”

    “嬲!朗州水师咬着你从老子眼底下过,若非老子守着,潭州都要丢,还不叫败?!”

    徐威大怒,几乎将身前的桌案拍散,叱道:“就因你没打过朗州军,老子还得率部在此扎营驻防,手下兵将久无赏赐,怨气冲天,我恨不能斩了你的狗头!”

    唐师翥脸色变幻,几次张嘴,终究不敢反唇相讥,最后,赔了笑脸。

    萧弈见二人争吵,下意识想伸手握住袖中短刃。

    然而,心念一动,他按捺住了动手的冲动,沉吟着,开了口。

    “徐将军,你恐怕搞错了。”

    “你说甚?”

    “贵国国主遣使至汴京请求受册封,送的礼物甚重,仅黄金就有三百两,又岂会吝啬赏赐?”

    萧弈知道,他一开口,有可能会让徐威认为他是在离间楚国君臣。

    但值得一赌。

    目光凝视,徐威并无惊讶之色,而是叹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唐师翥。

    “听到了?今上终日挥霍无度,饮酒作乐。”

    唐师翥苦着脸,道:“徐将军忧国,可我又能如何?”

    萧弈观察着,见徐威眉头一皱,显出失望之色。

    他抿了一口酒,心中揣测。

    徐威必不满、失望,也已有反意,但反意还在酝酿,暂时还没有促其下定决心,今日设宴该是在试探唐师翥的态度……总之处于叛乱的酝酿阶段。

    思及至此,萧弈当机立断。

    他从怀中掏出李昉伪造的那封国书,径直撕开。

    “嘶——”

    “萧使君。”唐师翥惊呼:“你这是做甚?!”

    “依我看,马希萼不配为国主,陛下一时不察,险为他蒙蔽,这使节,我不当了,就此转道北归。”

    说罢,萧弈起身一揖,道:“两位将军,告辞。”

    他袖子一甩,往外走去。

    徐威闷不吭声。

    唐师翥却是连忙过来相拦,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两国邦交,你怎能这般意气用事?”

    “此非意气用事,而是马希萼不配受大周册封!”

    “周主岂以如此年轻偏激之人为使,这真是……”

    “够了!”

    萧弈叱道:“你等但凡有一点血性,也不至于不顾楚国百姓死活,情愿窝在这江畔荒郊受饥寒之迫,被马希萼的男宠踩在脚下,对着兔相公强颜欢笑。楚国没有男儿大丈夫,大周却绝不受此欺辱!”

    “萧使君!”

    萧弈走到门边,眼见唐师翥伸手捉来,眉头一皱。

    不由分说,他抽出旁边一名兵士腰间横刀,毫不留情斩下。

    “使君之言何等……”

    “噗。”

    横刀猛斩,狠狠劈在唐师翥脖颈上。

    陡然间,一颗人头掉落在地。

    堂内外众人皆惊,拔刀围了过来。

    萧弈却随手将刀一丢,冷冷啐道:“见事不明,不识好歹,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