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雨却未歇。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一声接一声,像是谁在低语呢喃。楚天锋坐在灯下,手中那卷《太虚剑典》早已合上,可他的目光仍停在封皮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细的裂痕,仿佛被无形之刃悄然划过。
他不动声色,指尖轻轻抚过裂痕,忽而察觉一丝异样:裂口边缘竟有微弱的灵息波动,极淡,却带着熟悉的阴寒之意,如同毒蛇藏于花蕊之中,静待绽放。
“你感觉到了?”萧长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披着素白外袍,赤足踏地,步履无声,手里端着一碗新熬的药,热气氤氲,在潮湿的夜里凝成薄雾。
“嗯。”楚天锋接过药碗,却没有喝,“这书……被动过手脚。”
“不是现在。”她在他身旁坐下,灰眸映着烛光,幽深如井,“是四年前,你从天刑司逃出时,它就在你怀里。那时没人发现,连你自己也没察觉??有人用‘寄梦符’将一缕神识封进了书页夹层,借你的记忆温养,等的是今日。”
他冷笑:“好手段。让我带着敌人的耳目走遍江湖,还自以为步步为营。”
“他们要的不只是情报。”萧长河道,“是要借你之手,唤醒某些不该存在的东西。你在葬音谷斩灭血莺子执念时,那一瞬间的情绪震荡,正好成了引信。”
楚天锋眉头一跳:“你是说……我们以为已经结束的,并没有真正终结?”
“你看。”她伸手指向窗外院中的一株桃树。
那树本应盛放,此刻却诡异枯萎,枝干扭曲如挣扎之人,花瓣非红,而是泛着暗紫,落地后竟缓缓渗入泥土,像在吸收什么。
“这是‘情瘴’反噬。”她低声说,“当年血莺子以万千痴情者魂魄炼蛊,虽被焚尽,但怨气早已渗入山川地脉。如今有人以九莲秘术为引,正试图将其重新聚拢。而这本书,就是钥匙之一。”
楚天锋猛地站起,掌心真元暴涨,就要将书投入赤焰之中。
“别!”萧长河一把按住他手腕,“毁不得。一旦焚烧,其中封印的神识会立刻爆散,污染方圆百里生灵魂魄。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它里面,藏着一段不属于我们的记忆。”
“什么记忆?”
她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是你和我的,却又不是我们。”
话音落,屋内烛火骤然熄灭。
黑暗降临的刹那,书页自行翻动,哗啦作响,最终停在一页空白处。那纸上竟缓缓浮现出字迹,墨色殷红,似血写成:
**“癸未年冬,雪满长安。你牵我手走过朱雀门,说此生不负。可后来呢?后来你忘了我,娶了别人,而我死在你婚礼那夜,心碎而亡。”**
楚天锋呼吸一滞。
这不是他的记忆。
但他胸口却猛然剧痛,仿佛真有一根看不见的针,刺穿心脏。
萧长河亦踉跄一步,扶住桌角,脸色苍白:“这……这不是真的!我们从未去过长安!你也从未娶过别人!”
可那文字继续浮现,一行行写下:
**“你说最爱桃花,可她讨厌花粉;你说愿共生死,可在她遇险时,你选择了天下。你说我是你唯一所爱,可你忘了我名字,只记得她的笑容。”**
“荒谬!”萧长河怒极,拔剑欲斩书页。
“等等!”楚天锋突然伸手拦住,“你看??这些字……在动。”
果然,那些血字开始扭曲、重组,渐渐化作一幅画面:一名女子身穿嫁衣,跪在雪地中,手中握着半块玉佩,仰头望着高墙内的喜堂,泪已结冰。而喜堂之上,男子身着红袍,头戴金冠,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与楚天锋一般无二。
画面一闪即逝,书页重归空白。
屋里寂静如死。
良久,楚天锋才低声道:“这不是伪造的记忆……是某种‘可能性’的投影。若当年我选择留在皇城,接受册封,放弃追寻真相,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有人想让我们怀疑彼此。”萧长河咬牙,“用虚假的遗憾撕裂信任,一旦我们动摇,心防破碎,便是‘情瘴’入侵的最佳时机。”
“但他们错了。”楚天锋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就算有一万种可能,我也只会走向你。哪怕命运改写千次,我的心始终认得你。”
她看着他,眼中有泪光闪动,却笑了:“傻话。可我喜欢听。”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柳眠再次出现,浑身湿透,左肩染血,手中紧攥一枚破碎的玉牌。
“出事了!”她喘息着跪下,“北境长城……塌了!古冢封印被人强行破开,九莲碑文消失不见!同时,中原七大门派弟子集体梦游,手持利刃互攻,口中反复念叨一句话??‘还我命来,负心郎’!”
楚天锋眼神一凛:“是‘忘川回响’!有人重启了四年前的洗魂阵法,这次不是控制个体,而是针对整个江湖的情感弱点!”
“更糟的是。”柳眠颤抖道,“各地开始出现‘影人’??长相与活人一模一样,行为举止也无差别,唯独……他们会对最亲近的人说出最残忍的话,激起仇恨与猜忌。已有三对夫妻因此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残杀。”
萧长河眸光冷彻:“这是‘情劫’前兆。当信任崩塌,爱变成恨,便是玄阴教重生之时。”
楚天锋霍然起身,抓起流焰栖凰剑便往外走。
“你要去哪?”她问。
“中原。”他背对着她,声音沉稳如铁,“必须在第一例‘影人’杀人之前,找到源头。否则一旦形成连锁反应,整个江湖都会陷入自我毁灭的幻境。”
“我跟你去。”
“不行。”他转身看她,“你留下。这些人之所以被影响,是因为内心有遗憾、有恐惧、有未说出口的怨怼。而你是我唯一的清明之地。若你也陷入混乱,我就真的完了。”
她盯着他,忽然冷笑:“所以,你是怕我撑不住?还是怕你自己?”
他沉默。
“听着。”她一步步走近,直到鼻尖几乎触到他胸口,“我不是你的退路,也不是你的避风港。我是你的刀,是你的盾,是你每一次冲锋时背后的眼睛。你要我去的地方,我不问理由;你不让我去的地方,我偏要闯进去。”
他望着她倔强的眼神,终是叹了口气:“好。但答应我一件事??若我发现你被‘影人’替换,哪怕只是一瞬的迟疑、一句不像你说的话,我会亲手杀了那个‘你’,绝不留情。”
她点头:“若你也是如此,我也不会心软。”
两人相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决绝。
第二日黎明,他们启程奔赴中原。
沿途所见,令人胆寒。
小镇市集上,母亲抱着孩子哭泣,因那孩子昨夜突然开口叫她“仇人”;酒楼之中,昔日挚友拔剑相向,只因一人梦见另一人背叛师门;更有情侣双双投河,遗书上写着:“宁死不愿彼此伤害。”
人心,正在一点点瓦解。
而在每座城池的角落,都能看到一面黑幡悄然竖起,上绣九瓣莲花,中央一点朱砂,随风招展,宛如招魂。
楚天锋终于确认:这不是简单的复刻旧术,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集体情劫”。敌人利用人类情感中最柔软的部分作为武器,让每个人都在最信任的人身上,看见背叛的影子。
第三日,他们抵达洛阳。
这座千年古都,如今宛如鬼城。街道空旷,唯有风吹纸钱猎猎作响。城中心钟楼上,悬着一口巨钟,钟身刻满符文,正是引发“忘川回响”的核心法器。
“必须毁钟。”萧长河道。
“不行。”楚天锋摇头,“那是诱饵。真正的阵眼不在这里,而在人心深处。”
他闭目凝神,运转万化归墟诀探查四周灵息流动,忽然睁眼:“西街,慈恩寺。”
两人疾驰而去。
寺庙破败不堪,佛像倾倒,香炉覆灭。唯有一间禅房灯火通明。
推门而入,只见一人盘坐蒲团之上,背对他们,手中捻着一串骨珠,每一颗都刻着一个名字。
“杨澜?”楚天锋寒声开口。
那人缓缓回头??竟是丁竹德!
但又不完全是。
他脸上多了几分阴鸷,眼神空洞而狂热,嘴角挂着诡异微笑:“师兄,师娘,你们终于来了。”
“你不是丁竹德。”萧长河剑已出鞘三寸。
“我是。”“丁竹德”轻笑,“只是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你们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嫉妒你,师兄。你有师尊亲传绝学,有美人相伴,有万人敬仰。而我呢?我只是个跟班,是个笑话。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启动‘九情劫阵’,我就能成为新的主宰,掌控所有人的悲欢离合。”
楚天锋心如刀割:“你被‘影人’取代了。”
“不。”对方摇头,“是他自愿的。真正的丁竹德,早已在三年前那次任务中死去。是我,借他的躯壳活了下来。我是玄阴教第九代祭司,奉命潜伏,只为今日。”
萧长河怒极:“那你为何还要保留他的记忆?为何让他带阿蛮来看我们?为何每年春天都送来米酒?”
“因为那些感情……太真实了。”“丁竹德”低头,声音竟有片刻哽咽,“我原以为我能免疫,可时间久了,我竟也开始相信自己就是他。我爱阿蛮,我敬你们,我甚至……不想完成任务。但教规无情,血脉觉醒那一刻,宿主意志就会被彻底吞噬。”
楚天锋看着眼前这个曾如兄弟般的男人,心中翻江倒海。
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正邪对决。
这是命运最残酷的玩笑:让你亲手面对一个由爱滋养出来的敌人。
“还有救吗?”他问。
“丁竹德”苦笑:“我不知道。如果我现在自毁元神,或许能阻止大阵开启。但如果我坚持到最后……整个江湖都会沦为情殇之地,人人活在悔恨与怨恨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萧长河闭眼,再睁时已含杀意:“那就死吧。至少你还能做最后一次选择??以丁竹德的身份赴死,而非以魔头之名苟活。”
“丁竹德”望向她,忽然露出少年时那般羞涩笑容:“师娘……替我告诉阿蛮,那坛米酒……是我亲手酿的,加了桃花蜜,她说喜欢甜的……”
话音未落,他猛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落在骨珠之上!
霎时间,天地变色。
九瓣莲纹自地面升起,直冲云霄,无数冤魂哀嚎回荡,空中浮现出万千画面??全是江湖儿女彼此伤害的场景,刀光剑影中夹杂着哭喊与诅咒。
“九情劫阵,启!”
狂风怒卷,楚天锋与萧长河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
他们在空中对视一眼,同时跃起,双剑合一,赤青交汇,化作一道惊虹斩向阵心!
“你还有多少话没说?”她在风中问他。
“很多。”他笑着,“但下次再说。”
“下次?”她挑眉。
“对。”他目光灼灼,“下一世,我还找你。”
剑光炸裂,阵法崩塌。
“丁竹德”的身体在光芒中化为灰烬,最后一刻,他唇边带着笑,仿佛终于解脱。
九瓣莲碑自天而降,插入大地,却被流焰栖凰贯穿,当场碎裂。
风雨停歇,晨曦初露。
洛阳城恢复平静,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只有慈恩寺门前,多了一座无名坟茔,碑上无字,唯有一朵干枯的桃花插在石缝之间。
阿蛮赶来时,已在三天之后。
她站在坟前,久久不语,最后只是蹲下身,轻轻抚摸墓碑,低声说:“老丁,你酿的酒,我一直留着。下次……换我给你煮一碗面,不放辣,你说太呛。”
风起,花瓣飘落。
楚天锋与萧长河默默立于远处,没有上前打扰。
“我们会变成他们那样吗?”她忽然问。
“会。”他说,“如果我们不够坚定。”
“但我们够。”她握紧他的手,“因为我们不怕回忆,也不避遗憾。我们敢把伤口摊开给对方看,然后一起缝合。”
他点头:“所以无论多少次轮回,我都敢再来一次。”
数月后,江湖渐安。
“影人”现象消失,失忆症患者陆续康复,九莲余党尽数伏诛。朝廷颁旨,将玄阴教列为禁宗,凡持有其符?者,格杀勿论。
而楚天锋与萧长河,再度归隐桃林。
孩子们长大了些,不再整天打闹,偶尔也会坐在檐下听雨,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爹,什么是爱情?”儿子捧着木剑问道。
楚天锋正要开口,却被女儿抢先:“就是明明可以一剑杀了坏人,却为了保护娘亲宁愿受伤!”
儿子不服:“那不算!那是责任!爱情是……是你生病时,他会整晚守着你,就算困得眼皮打架也不走!”
楚天锋与萧长河相视一笑。
“都对。”她柔声道,“爱情既是守护,也是陪伴。是明知前路艰险,仍愿意牵着手走下去。”
“那你们怕吗?”孩子又问,“怕有一天忘记对方吗?”
楚天锋摸了摸儿子脑袋:“怕。所以我每天都会记住你娘的样子,记住她说的第一句话,记住她第一次骂我的神情。只要我记得,她就永远在我心里。”
萧长河轻哼:“你还记得我说的第一句话?”
“当然。”他笑,“你说:‘滚开,丑八怪。’”
她瞪他:“那是你偷看我练剑!”
“可你后来不是每天都让我看了?”他眨眨眼。
她扭过头不理他,耳尖却悄悄红了。
夜深人静,孩子们睡去。
两人并肩坐在屋顶,仰望星空。
“你说,还会有人再来吗?”她问。
“会。”他答,“只要有执念,就有疯子想颠覆秩序。但只要我们还在,他们就休想得逞。”
她靠在他肩上:“你知道吗?我有时会想,若当初我没练‘断情诀’,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动心?若我没遇见你,是不是就能活得轻松些?”
“然后呢?”他侧头看她。
“然后我发现……”她轻笑,“我不想轻松。我想痛,想吵,想为你流泪,也想为你拔剑。因为这一切,才让我觉得自己真正活过。”
他搂紧她:“那就好好活着。活到白发苍苍,活到孩子们都嫌弃我们肉麻,活到江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们这样的人。”
她闭眼,呢喃道:“好。这一生,我认定了。”
星光洒落,照亮桃林深处的小屋,窗棂上映着两人依偎的身影,久久未动。
而在遥远的西域沙漠之下,一座沉寂数百年的地宫中,一块新的玉简缓缓浮现,表面浮现出两行小字:
**“楚天锋 & 萧长河??此心不渝,万劫不移。”**
风沙吹过,掩盖了痕迹。
但有些誓言,本就不需要被人看见。
江湖仍在流转,爱恨从未停歇。
有些人走了,有些人回来了。
有些故事结束了,有些才刚刚开始。
而这片天地之间,永远有人提灯前行,只为赴那一场跨越生死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