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6月5日凌晨,郑州第一战区长官部地下指挥所。昏暗的灯光下,电报机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程倩披着军大衣,盯着墙上那张巨大的中原战区地图。他的手指从开封缓缓移到郑州,再移到地图上那条弯曲的粗线——黄河。
“颂公,老头子急电。”参谋长郭寄峤递过译电纸,脸色凝重。
程倩接过,眼睛扫过电文。字不多,但每个字都重如千钧:
“为阻敌南进,确保江城安全,着令第一战区立即执行黄河决堤计划。具体事宜由商震部负责,限两日内完成。大队长。”
电报纸在他手中微微颤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个命令真的到来时,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
“商启子那边准备得如何了?”程潜的声音干涩。
“第20集团军工兵第53团已经在花园口作业三天了,”郭寄峤低声道,“但……进展缓慢。士兵们下不去手,有的甚至偷偷哭泣。毕竟,决堤放水,淹的是咱们自己的百姓啊。”
程倩闭上眼睛。
“能不能……再等等?”当时第39军军长刘和鼎还试图争取,“也许前线能顶住……”
“顶不住!”黄新斩钉截铁,“开封已失,日军第14师团土肥原部正沿陇海线西进。如果郑州再丢,整个中原门户洞开,日军将直扑江城北面。到那时,就不是几十万百姓受灾,而是整个抗战大局崩坏!”
道理谁都懂。但亲手掘开黄河大堤,让亿万年来养育中原的“母亲河”变成杀人的凶器,这个决定太沉重了。
程倩睁开眼,目光落在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照片上——那是去年黄河防汛时拍的,他和地方士绅、河工代表在堤坝上的合影。照片里,一个老河工憨厚地笑着,露出发黄的牙齿。那老人说:“程长官,咱这黄河啊,脾气是暴,可养活了咱祖祖辈辈……”
“通知商震,”程倩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执行命令。告诉他……尽量疏散下游百姓。能撤多少,是多少。”
“是。”郭寄峤敬礼,转身要走。
“等等。”程倩叫住他,“以我的名义,给大队长回电。就说……就说我程倩愧对中原父老。此战之后,若还有命在,当自请处分。”
郭寄峤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地下指挥所里,只剩下程倩一人。他走到地图前,手指轻轻抚过黄河流经的那些地名:花园口、中牟、尉氏、扶沟、西华、周家口……这些地方,很快将是一片汪洋。
窗外传来隐约的雷声。要下雨了。
花园口,黄河在这里拐了个急弯,河道变窄,水流湍急。大堤上,工兵第53团的士兵们正机械地挖掘着。锄头、铁锨、镐头,甚至有人用手在刨。
没有人说话。只有工具碰撞土石的声音,和黄河奔流的轰鸣。
团长蒋在珍站在堤顶,脸色铁青。他奉命率部掘堤已经三天,但进展缓慢。不是技术问题——这些工兵都是老手,知道怎么挖最快。是人心问题。
“团长,三营那边又停下来了。”副团长跑来报告,“几个老兵跪在地上哭,说下不去手。”
蒋在珍咬了咬牙:“我去看看。”
他走到三营作业区。果然,几十个士兵或坐或跪,对着黄河发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兵抱着铁锨,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那是七班长王德胜,山东人,参军前在黄河上当过十几年船工。
“王德胜!”蒋在珍喝道。
王德胜抬起头,脸上泪水混着泥污:“团长……这堤不能挖啊!俺在黄河上跑了半辈子,知道这水的厉害!一旦决了口,下游十几个县,几百万人……”
“这是命令!”蒋在珍打断他,“军令如山!你不挖,鬼子来了,死的就不是几百万人,是整个国家!”
“可那些老百姓有什么罪?”旁边一个年轻士兵喊道,“他们种地纳粮,供养军队,凭什么要替我们打仗送死?”
蒋在珍看着这些士兵。他们大多来自黄河沿岸的村庄,祖祖辈辈受黄河恩惠,也受黄河威胁。现在,要他们亲手掘开保护家园的大堤,这太残忍了。
但他别无选择。
“听着,”蒋在珍的声音软了下来,“我也不想挖。但你们想想,如果让鬼子打过来,他们会怎么对我们的父老乡亲?金陵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士兵们沉默了。金陵大屠杀的消息已经传开,虽然报纸上不敢详细报道,但口耳相传的惨状,让每个华夏军人都刻骨铭心。
“挖开黄河,会淹死很多人,”蒋在珍继续说,“但不挖,鬼子来了,会杀光所有人。你们选哪个?”
王德胜慢慢站起来,抹了把脸:“团长,俺懂了。”他拿起铁锨,“弟兄们,挖吧。要恨,就恨小鬼子,是他们逼咱们这么干的。”
挖掘重新开始。这一次,士兵们的动作更快,更狠。每一锨土,都像是挖在自己心上。
远处,一群百姓远远看着。他们不明白军队为什么要挖堤,但本能地感到不安。有人开始收拾家当,准备离开。
一个老大爷颤巍巍地走到堤下,仰头喊:“军爷!这堤可不能挖啊!一挖,俺们全得喂鱼!”
蒋在珍别过脸,不敢看老人的眼睛。
副团长低声问:“要不要疏散百姓?”
“上面没给这个命令,”蒋在珍苦涩地说,“而且……一旦大规模疏散,日军就会察觉我们的意图。只能……只能牺牲一部分人,救更多的人。”
这是战争中最残酷的算术题。无论怎么算,都带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