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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这条手臂,废了!
    清溪镇的南城,烟火气最重的地方,是王承毅的铁匠铺。

    铺子不大,甚至有些破旧,但清溪镇的爷们,上到官府的捕快,下到走街的货郎,都认这个地方。

    一名腰悬佩刀的卫兵头目恰好路过,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抱拳扬声道:“王大哥,我们那批刀,可有眉目了?县尊大人不日就要启程,这可是送去州府的礼!”

    炉火前那座山一般的身影,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用钳子翻动了一下铁胚,让它更均匀地受热。

    “送礼的刀,更要用心。我王承毅手里,不出软骨头的废物。”

    王承毅的声音,像是两块铁石在摩擦,不响,但沉,“催什么?好饭不怕晚,好刀不怕磨。火候未到,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卫兵头目嘿嘿一笑,也不着恼,反而愈发恭敬:“得嘞,您说的是!我们等得起!”

    说罢,转身走了。

    在这清溪镇,敢这么跟官府人说话的,独此一家。

    无他,王承毅的锤子,稳。

    他打出来的东西,正。

    一个男人,安身立命,靠的就是一个“稳”字,一个“正”字。

    此时,王承毅正赤着膀子,站在炉火前。那身被汗水浸透的虬结肌肉,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诉说着一种言语。

    那是铁与火的言语,是千锤百炼的言语。

    身边站着个半大孩子,是个学徒,也叫铁牛。

    铁牛有些怕他,尤其是师父沉默的时候。

    他总觉得,师父的魂,一半在火里,一半在锤上。

    “风箱拉稳些,莫要忽大忽小。火是有脾气的,你敬它一分,它敬你一分。”

    铁牛一个激灵,赶忙将风箱拉得匀称起来。

    炉火“呼”地一下,窜起半人高的湛青火苗,将那块铁胚烧得通体透亮,仿佛一块流动的红玉。

    就在这时,王承毅忽然发问:“铁牛,我教你的,怎么看火候?”

    铁牛一愣,结结巴巴地背诵道:“铁色如……如初升之日,可塑其形;色如正午骄阳,可展其骨;色若……若落日熔金,则其气已成……”

    王承毅“嗯”了一声,算是认可。

    他夹出铁胚,右手那柄跟了他十多年的大锤,便抡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当!当!当!”

    锤声不大,却极有穿透力。

    每一锤落下,都伴随着万千飞溅的火星。

    铁牛看得有些痴了,觉得师父不像在打铁,倒像个在宣纸上泼墨的大书生,每一锤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软。

    那柄原本只是四方铁块的胚子,在锤下,渐渐有了生命。

    它被拉长,被锤扁,有了脊,有了刃,有了那一道笔直的、象征着锋锐的线。

    这是县衙卫兵订的最后一柄佩刀。王承毅对这炉刀,很满意。

    停下锤,将刀胚举到眼前,眯着眼,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刀身笔直,线条流畅,光是看着,就仿佛能听到它日后饮血时的轻吟。

    这块铁,活了。

    它的魂,就藏在那笔直的刀脊里。

    “淬火。”

    吴承毅吐出两个字,将刀胚重新投入火炉。

    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成与不成,是龙是虫,全看这一下。

    铁牛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将旁边的淬火油槽推了过来。

    心里反复念着师父教的口诀,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或许是太过紧张,他的脚下被一块之前敲下来的碎铁绊了一下,整个身子猛地向前一倾。

    那盛满了滚烫铁水的坩埚,就在他手边。

    “小心!”

    王承毅低喝一声,几乎是出于本能,他没有去管那价值千金的刀胚,而是伸出那只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石头推开。

    推开了石头,但那坩埚,却被铁牛的胳膊肘撞翻了。

    一锅熔化的铁水,如同金色的毒蛇,泼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铁匠铺里,只剩下风箱还在“呼哧呼哧”地响。

    王承毅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右臂。

    那条曾挥舞大锤上万次、能精准控制每一分力道的手臂,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卷曲。

    皮肉像是被烙铁烫过的猪皮,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的白骨。

    没有喊。

    只是那么站着,低着头,看着。

    那不是痛。

    那是一种“无”的感觉。

    王承毅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了,那里只剩下一片灼烧的白光,将所有的思绪都吞噬了。

    他一生都在掌控火,到头来,却被火吞噬了自己的一部分。

    学徒铁牛已经吓傻了,瘫在地上,脸色惨白,抖如筛糠,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师父……师父……我……我不是故意的……”

    王承毅缓缓地转过头,那张黑红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看着这个自己从人牙子手里买来,养了三年的孩子,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掉的风箱。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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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字,让铁牛如遭雷击,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铁匠铺。

    王承毅的左手,还握着那柄烧红的刀胚。

    好像想把它放回炉子里,但忘了该怎么做。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终于,松开了手。

    那柄即将成型的佩刀,掉进了冰冷的淬火油槽里。

    “嗤——”

    淬火声,响亮,清脆。

    成了。

    可王承毅的眼神,却彻底黯了下去。

    仿佛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石像,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地。

    这个在炉火前站了半辈子的硬汉,这个能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铁匠,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凉。

    那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是天塌下来的凉。

    脑海里,闪过父亲临终前,将那柄祖传大锤交到他手上的场景;闪过妻子看着他打铁时,那满是爱慕的眼神;闪过他第一次打出削铁如泥的宝刀时,整个清溪镇的喝彩声。

    可现在,这一切,都随着手臂上那股焦糊味,烟消云散了。

    王承毅仿佛看到了,这间燃烧了祖孙三代烟火的铁匠铺,炉火渐渐熄灭,变得冰冷。看到了,自己那柄心爱的大锤,静静地躺在角落,再也等不到挥舞它的主人。看到了,那些曾经对他敬佩有加的客人们,脸上露出惋惜又疏远的神情。

    王承毅用左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条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右臂。

    然后,一声压抑了半辈子痛苦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这条手臂……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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