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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墨卷藏雷(蛰龙)
    康熙二十三年的梅雨季,於陵曲家的藏书楼总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墨香。

    银台公曲明远正临窗批注《周易》,檐外雨丝斜斜织成青灰色的帘幕,将雕花窗棂晕染成一幅水墨画。他年过半百,

    须发已染霜色,指间的狼毫笔悬在纸页上,忽然顿住:

    案头的砚台里,一滴墨汁正诡异地凸起,像有生命般微微颤动。

    “老爷,该用晚膳了。”

    书童青砚捧着食盒登上木梯,见曲明远盯着砚台出神,好奇地探头,“这墨……怎么在动?”

    话音未落,那墨滴突然裂开,钻出个萤火虫大小的物件,通体泛着幽蓝微光。

    它在宣纸上蠕蠕而行,所过之处留下漆黑的轨迹,竟与蚰蜒爬过的痕迹一般无二。

    更奇的是,但凡被轨迹触及的书页,边缘都微微蜷曲,仿佛被火燎过。

    “莫不是书虫成精?”

    青砚抄起镇纸就要拍,却被曲明远按住手腕。

    老夫子眯眼细看,见那小物行至《龙经》书页时,忽然停下盘卷起来,所卷之处的纸页竟变焦黄,隐约显出龙形纹路。

    “是龙。”

    曲明远声音发颤,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

    “《抱朴子》有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这是蛰藏的龙子。”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书卷,仿佛托着千斤重物,“快取我的朝服来。”

    青砚虽半信半疑,仍取来绣着孔雀补子的官袍。

    曲明远更衣束带,对着书卷深揖三次,才捧着它缓步下楼。

    雨不知何时停了,暮色中,院角的老槐树滴着水,空气里飘来泥土的腥气。

    他立在朱漆大门外,任凭晚风掀起袍角,手中的书卷却纹丝不动。

    那小物依旧蜷在纸页上,像枚焦黑的蚕茧,连微光都黯淡了几分。

    “莫非嫌我礼数不周?”

    曲明远眉头紧锁。

    他想起年轻时在翰林院,曾听老太监说过,真龙最讲仪轨。

    于是转身回屋,取来香炉点燃三炷檀香,再次冠戴整齐。

    对着书卷长揖到地:“小龙仙,曲某虽不才,愿送您归海。”

    这次刚走到檐下,忽然感觉掌心一震。

    书卷上的小物猛地昂首,幽蓝微光暴涨,竟在纸页上舒展身体。

    原本寸许长的躯体瞬间延伸到尺余,龙角初露,鳞甲如墨,只是龙须还软软地贴在颊边。

    “嗤——”一声轻响,小龙离卷飞起,蓝光如缕,在他眼前盘旋三匝。

    曲明远看得呆了,恍惚间,那龙身竟在数步外骤然变大:

    头颅比水缸还粗,身躯盘绕如巨蟒,鳞甲在暮色中泛着金属光泽,龙眼如两盏灯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多谢公侯相送。”

    龙口中竟吐出人言,声音清越如钟鸣。

    未等曲明远回应,它猛地折身,长尾扫过院墙的芭蕉叶,带起一阵狂风。

    刹那间,天际滚过惊雷,一道闪电劈开云层,小龙乘雷而上,墨色身影在电光中一闪而逝。

    曲明远僵立在原地,直到青砚递来一杯热茶,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书卷,龙形轨迹已化作焦痕,摸上去竟有温热感。

    “去看看书箱。”

    他突然想起什么,快步回到藏书楼。

    青砚打开靠窗的紫檀书柜,只见里面的《春秋》《史记》都整齐码放。

    唯独底层的《南华经》缺了一角,缺口处焦黑如炭,边缘还沾着几粒银亮的鳞片,正是小龙爬行的起点。

    “原来你是从这里来的。”

    曲明远恍然大悟。

    这书笥是他祖父传下的,据说当年曾沉入钱塘江,捞起后虽经晾晒,却总带着股水汽。

    想来是某次涨潮时,幼龙误闯其中,被书页吸附,从此蛰藏在墨香里。

    消息传到县里,有人说曲家要出贵人,也有人劝他上报朝廷领赏。

    曲明远只是笑笑,将那本《南华经》小心收好,每日仍在藏书楼批注典籍,只是案头多了个青瓷小碟,里面总盛着清水。

    次年春,於陵大旱,田地龟裂,河塘见底。

    县令带着百姓跪在龙王庙求雨,连求三日无果。

    曲明远望着窗外枯黄的禾苗,忽然想起那只小龙。

    便取出《南华经》,对着焦痕轻声道:“小龙仙,若你有灵,救救这方百姓吧。”

    当夜,他梦见一条墨龙自书箱中飞出,盘旋在於陵上空,张口吐出甘霖。

    惊醒时,只听窗外雨声大作,檐下的铁马叮咚作响,竟是久违的暴雨。

    雨下了整整三日,待云开雾散,乡邻们发现城东的老龙潭里,多了块丈许高的奇石。

    石上天然形成一条盘龙纹路,鳞甲分明,与曲明远描述的小龙一般无二。

    更奇的是,石缝中总渗出清冽的泉水,无论旱涝,从未干涸。

    曲明远时常带着青砚,去潭边坐坐,有时会对着奇石诵读新写的策论。

    某次读到“民为水,君为舟”时,石上的水珠突然跃起,在空中连成“守心”二字,转瞬又落入潭中。

    “老爷,这龙是在点化您呢。”

    青砚如今已长成壮实的青年,捧着茶碗笑道。

    曲明远捋着胡须,望着潭中倒映的白云,若有所思:

    “它蛰藏于墨卷,是知‘潜龙勿用’;

    乘雷而去,是懂‘飞龙在天’;

    如今守着这方水土,是晓‘利见大人’啊。”

    后来,曲明远官至礼部尚书,每次回乡,必去老龙潭祭拜。

    他常对子孙说:“真龙不在天上,而在民心。

    能屈能伸,能隐能现,方是大丈夫行径。”

    光绪年间,有洋人来於陵考察,见老龙潭的奇石颇为奇特,想重金买下运回本国。

    谁知刚用绳索套住石身,天空便乌云密布,惊雷炸响,绳索瞬间被劈成焦炭。

    自此,再无人敢动那奇石。

    如今,曲家藏书楼早已改建为学堂,唯有那只紫檀书笥还摆在阅览室的玻璃柜里。

    每逢阴雨天,仍有学生说,看到书笥缝隙中透出幽蓝微光,像有什么活物在里面轻轻蠕动。

    或许,那小龙从未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蛰藏在岁月的墨香里,静静等待下一次腾飞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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