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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2章 云外青鸾(狐梦6)
    《狐梦》之六。

    夜色如墨,烛影摇红。

    三娘子倚在窗前,轻抚着案上那部翻得边角微卷的《聊斋志异》。

    书页正停在《青凤》一章,墨迹在昏黄烛光下,仿佛流动起来。

    她忽然转头,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问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郎君……在你心中,觉得妾身比之《青凤传》中的青凤如何?”

    毕怡庵正执壶斟酒,闻言一怔。

    前段时间失言伤害了她,正想好好弥补。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打了个旋,映出他讶异的面容。

    他放下酒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语气真挚热烈:

    “青凤?娘子何出此言!

    那青凤虽是书中仙姝,令人向往,终究是纸上幻影,虚无缥缈。

    娘子却是真真切切在我眼前,与我心意相通,伴我度过无数良宵。”

    他越说越是激动,伸手握住三娘子微凉的小手。

    “你的容貌才情、风韵气度,哪一样不胜过青凤百倍?

    在我心中,娘子是独一无二的,天上地下无人能及!

    青凤怎能与娘子相提并论?”

    他急于表明心迹,言辞间满是对三娘子的推崇,却未察觉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三娘子静静听着,脸上不见喜色,反而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近乎自嘲的苦笑。

    她轻轻抽回手,摇头低语道:“郎君过誉了。妾身……岂敢与青凤相比?”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竹影婆娑,仿佛藏着无数秘密。

    “青凤是蒲留仙先生笔下至情至性的仙狐,其名流传后世,自有不朽之处。

    妾身不过是山野间一个寻常狐女,机缘巧合得遇郎君,相伴年余已是天大的福分,怎敢奢望超越青凤?”

    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谦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越发深邃,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直视着毕怡庵的眼睛,缓缓说道:

    “正因如此,妾身有个不情之请,望郎君务必答应。”

    “娘子但说无妨!莫说一件,就是千件万件,我也绝不推辞!”

    毕怡庵急切应道,心中却莫名一紧。

    “郎君与蒲留仙先生是至交好友,文字之交,情深意厚。”

    三娘子的声音轻柔似梦。

    “妾身冒昧,想请郎君将你我相识相知的这段如梦经历,告知先生。

    烦请留仙先生妙笔生花,也撰写一篇小传,如《青凤》一般流传后世。”

    她的声音带着恳切与希冀,眼中似有星光闪烁:

    “妾身不敢奢望与青凤齐名,只盼千载之后,红尘之中,也有人像郎君今日忆起青凤一般,偶然读到这篇文字。

    心中能泛起一丝涟漪,记得世上曾有我这样一个痴心狐女,在红尘中走过一遭……

    如此,妾身便心满意足,再无遗憾了。”

    毕怡庵闻言心神巨震,手中酒杯险些跌落。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失声道:“娘子何出此言?为何突然提起留仙?还要写传?难道……难道娘子你要……”

    那个“离”字,他不敢说出口,仿佛一说便会成真。

    三娘子凄然一笑,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她起身走向妆台,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方锦帕,轻轻展开。

    里面包着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青丝,正是去年上元夜,她剪下赠与毕怡庵的定情之物。

    “这缕发丝,郎君一直贴身收藏。”她将锦帕推到他面前,“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毕怡庵还想再问,却见三娘子已起身走向门外。

    这时,窗外风声渐紧,竹影摇曳,似有低语传来。

    那声音缥缈空灵,仿佛来自九天之外。

    三娘子驻足回望,轻叹道:“天机已动,不可久留。”

    毕怡庵急忙拉住她的衣袖:“昨夜之约犹在耳畔,怎能说走就走?”

    他想起昨夜月下,她还依偎在他怀中,轻声吟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三娘子柔声道:“郎君情深义重,奈何人狐殊途,如同星月异轨,虽可相望却难长久相伴。”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面颊,带着说不尽的眷恋。

    话音未落,大姊从外步入,神色凝重:“西王母信使已到,花鸟使不得延误。”

    她身后跟着二娘、小女郎等一众姐妹,个个妆容整齐,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离愁。

    众女闻言纷纷起身,含泪整理衣装。

    小女郎抱着猫儿回头,眼中秋水盈盈:“郎君若不忘旧情,每年今夜可在园中焚香一炷,我们或能感知,遥寄片语。”

    那猫儿似通人性,轻轻“喵”了一声,像是在道别。

    毕怡庵连连点头,心如刀绞。

    他看着三娘子取下髻上的荷盖,那是去年七夕他送她的礼物,上面还绣着并蒂莲。

    她将酒倾洒于地,轻声道:“这酒饮时觉得有数斗之多,如今倾出不过点滴。人生欢会,也是如此啊。”

    说罢,众女携手,化作清风而去。

    堂中只余异香袅袅,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叹息在梁间萦绕。

    毕怡庵独坐空堂,残烛将尽,案上杯盘狼藉。

    他突然觉得脚冷,低头一看,鞋子不知何时不见了。

    这才明白当初二娘骂他“盗履”并非虚言,原来早在初见时,命运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正惊疑间,天色微明,僮仆进来,见毕怡庵独自呆坐,连声呼唤才将他惊醒。

    问他去了哪里,毕怡庵述说梦中经历,僮仆都笑道:“郎君昨夜独饮至醉,梦语喃喃,哪有什么狐女?”

    可是他衣衫上还带着异香,鞋子果然不在脚上。

    此后每年到了那个日子,毕怡庵必在园中焚香。

    有时仿佛见到花影摇曳,听到隐约笑语,却终究再未得见。

    有朋友问起,毕怡庵说:

    “若信其有,则处处皆真;若信其无,不过一梦而已。

    酒气犹在口齿间,失履常记心头,我又如何能自欺?”

    从此不再多言。

    后来,毕怡庵果然将这段经历告知蒲松龄。

    留仙先生听后抚掌称奇,挥毫写就《狐梦》一篇。

    据说文稿完成那夜,书房中异香三日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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