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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这座矗立于丝绸之路咽喉的古城,在夜幕下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燥热,只余下苍茫与寂静。皎月悬于瀚海之上,清辉洒落在斑驳的城墙和连绵的沙丘上,仿佛为这片土地披上了一层银纱。夜风掠过,带着戈壁特有的凉意与细沙,吹动着客栈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
叶风先一步抵达了敦煌。他早已换回了那身墨蓝色绣银丝蟠龙纹的宫装常服,只是依旧未戴冠冕,如瀑乌发随意披散,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包下了城中一家颇为雅致客栈的独立小院,此刻正独自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指尖轻轻敲击着温润的玉石桌面,桃花眼望着天边那轮孤月,眸光深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而时云,则是孤身一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敦煌。他那古灵精怪的妹妹时铃,终究是被他连哄带骗,加之再三保证会小心行事、绝不轻易招惹西厂督主之后,才勉强同意先行回家。时云安顿在一家普通的客栈,心中却始终萦绕着那个在华山脚下邂逅的、柔弱绝美的“风儿”姑娘的身影,以及她那欲言又止、仿佛藏着无尽心事的眼眸。
是夜,当时云正在房中擦拭着他那并不存在的“剑”(于他而言,万物皆可为剑),一阵极轻的、如同羽毛落地的叩门声响起。他疑惑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人却让他瞬间怔住。
月光下,那人身姿修长,墨蓝宫服衬得肌肤愈发白皙如雪,绝美的容颜在清辉中仿佛不似凡人,正是他心中惦念的“风儿”!只是,此刻的“她”,褪去了那身朴素的棉布裙,换上了一身华丽而略显阴柔的官服,气质也截然不同,不再是那般怯生生的柔弱,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糅合了高雅、慵懒与威严的复杂气场。那双桃花眼正静静地看着他,眼波流转间,风情依旧,却多了几分洞悉世事的淡漠。
“风……风儿姑娘?” 时云一时有些不敢确认,声音带着迟疑。
叶风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依旧是那独特的、女子般的清越娇柔,却平添了几分沉稳:“时公子,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时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侧身让开。叶风步履从容地走进房间,目光随意地扫过这间简陋却整洁的客房,最后落在了时云那张带着困惑和惊艳的脸上。
他并未拐弯抹角,直接在那张唯一的木椅上坐下,抬眸看向时云,语气平淡地开口,却抛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时公子,不必再叫我风儿姑娘了。我的真名,叫叶风。”
叶风?!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时云耳边炸响!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叶风?那个他立志要挑战的西厂督主?那个权倾朝野、传说中武功深不可测、男身女相的……太监?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时云脸上交织。他看看眼前这张倾国倾城、比自己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美的脸,再看看那身代表着无上权势的西厂官服,大脑一片混乱。那个在茶摊受惊扑入他怀中的柔弱女子,那个轻声细语感谢他救命之恩的“风儿”,竟然……竟然就是叶风?!
“你……你……” 时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体内那无招无剑的剑意几乎要本能地激发,却又被他强行压下。因为他在叶风眼中,没有看到丝毫敌意或戏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叶风似乎很满意时云这震惊的反应,他微微侧头,一缕乌发滑过肩头,动作依旧优雅得令人心折。“很意外吗?” 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声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没错,我就是西厂提督,叶风。也就是你口中,那个想要‘斗上一斗’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时云那依旧紧握的拳头上,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调侃:“怎么?现在知道我是谁了,还想跟我比剑吗?”
时云愣愣地看着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华山脚下的出手相助、茶摊前的柔弱无助、听闻“叶风”之名时的“惊吓”、以及“不小心”跌入他怀中的温香软玉……这一切,难道都是伪装?都是这位西厂督主的一场游戏?
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刚刚升起,却在对上叶风那双清澈平静的桃花眼时,莫名地消散了大半。他看到叶风轻轻叹了口气,那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形容的神情。
“时云,” 叶风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坦诚的意味,“你看到的,不过是表象。这身官服,这张脸,还有……这残缺的身体。”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自己光滑平整的脖颈,那里没有任何属于男性的特征。
“我自出生不久,便因缘际会,被送入了宫中,净了身。”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自幼伴在陛下身边,说是护卫,是臣子,有时……也不过是帝王闲暇时,一个比较特殊的玩物罢了。”
他抬起眼,看向时云,眼中没有了平日的妩媚或威严,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如同月华般的清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男人该做的事,我要做。护卫陛下,统御西厂,铲除奸佞,双手沾满血腥。女人该做的事……”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在某些时候,陛下需要,我也得做。用这副不男不女的身躯,去取悦君王。”
“没了那个宝贝,断了尘缘,却还要在这红尘浊世里,扮演着各种角色,戴着各种面具。” 叶风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带着无尽的怅惘,“你说,我这样的人,可怜不可怜?”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有真实的无奈与自嘲,也带着一丝刻意引导的示弱。他想要看看,这个心思纯粹、剑心通明的少年,在得知他全部“不堪”的真相后,会作何反应。
时云彻底呆住了。他所有的震惊、愤怒、疑惑,在叶风这番近乎剖白的话语面前,都化为了乌有。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叶风描述的画面——幼年净身的痛苦,深宫之中的如履薄冰,身为男子却要强作女态承欢君前……还有那双本该执剑的手,却要沾染鲜血,又要去学习如何婉转承恩……
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心疼,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时云。他看着眼前这个绝美近妖、权倾一方的人物,此刻在他眼中,却只剩下了一道孤独而脆弱的影子。什么挑战,什么比剑,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为叶风感到难过。
“你……” 时云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笨拙地道,“你别这么说……你……你很厉害,真的!你的武功一定很高,西厂也被你管理得很好……你……你不是玩物……”
他搜肠刮肚,想要找出话语来安慰叶风,却发现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最后,他只能看着叶风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叶……叶督主,你一点都不可怜!你比很多人都要强大,都要了不起!”
叶风看着时云那焦急、心疼又无比认真的模样,看着他眼中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关怀,心中微微一动。这孩子的反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没有鄙夷,没有恐惧,没有趁机挑衅,只有最直接、最真挚的心疼。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笑出声来,那笑声不再是之前的慵懒或自嘲,而是带着一丝真实的、轻松的笑意,如同春冰乍破,格外动听。
“时云啊时云,” 他摇了摇头,语气恢复了平日那种带着几分撩人而不自知的慵懒,“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这一夜,敦煌的月光下,西厂之主的坦诚与少年剑客的心疼,交织成一段复杂而微妙的序曲。时云心中那挑战强者的念头,似乎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变。而叶风的棋局上,似乎又多了一枚意想不到的、纯真而有力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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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风那带着几分真实笑意的轻语,如同羽毛般拂过时云的心尖,让他因那番“剖白”而沉重的心情稍稍缓解,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茫然与无措。他看着眼前这个集权势、美貌、脆弱与强大于一身的复杂存在,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然而,叶风并未给他太多消化情绪的时间。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桃花眼,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时云那双看似与常人无异、却承载着隐疾的腿上。方才在房中几步走动,时云虽极力掩饰,但那极其细微的、几乎融入正常步伐的凝滞感,依旧未能逃过叶风的感知。
“时云,” 叶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你的腿,并非寻常伤病。”
时云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剑道之路上唯一的,也是最沉重的枷锁。他自幼便知这腿疾诡异,阴寒入骨,寻常医者束手无策,连内力温养也收效甚微。他凭借绝世天赋,硬生生将剑境提升至“无招无剑”的地步,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弥补这身体上的缺陷。此刻被叶风一语道破,他心中自是震动。
“你……你看出来了?” 时云的声音有些干涩。
叶风微微颔首,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仿佛在思忖着什么。月光洒在他绝美的侧脸上,勾勒出清冷的轮廓。“阴寒凝涩,深植骨髓经脉,非药石能及,非普通内力可化。若本督所料不差,每逢子夜阴气最盛之时,或运使内力过度之后,那股寒意便会发作,如万蚁噬骨,痛痒难当,可对?”
时云瞳孔微缩,叶风所言,分毫不差!这腿疾发作时的痛苦,唯有他自己知晓,多年来默默承受,从未与人言说。此刻被叶风如此清晰地描述出来,他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令人绝望的阴寒痛楚。
“是……” 他低声承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叶风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那抹慵懒而带着些许算计的光芒又重新回到他的眼底。他红润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足以倾倒众生的弧度,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时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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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腿疾,天下间能治者,不过五指之数。而恰好,”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时云,带着一种近乎诱惑的意味,“本督,便是其中之一。”
时云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夹杂着强烈的渴望与一丝警惕。能治好这纠缠他多年的顽疾?这对他而言,无疑是黑暗中骤然出现的一线曙光!
“你……督主此言当真?”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本督从无虚言。” 叶风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严。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宽大的袖口,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
他话锋一转,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眸光流转,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与审视,直视时云的双眼:
“本督可以帮你医好这腿疾,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时云迫不及待地问道,只要能摆脱这该死的腿疾,他愿意付出极大的代价。
叶风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妖异而魅惑。他轻轻起身,走到时云面前,两人距离极近,时云甚至能再次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清幽冷淡的暗香。叶风伸出那根纤细白皙、指甲圆润的食指,轻轻点向时云的眉心,却在即将触碰到时,转而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着女子娇柔与上位者命令的语调,清晰地传入时云耳中:
“你要,拜我为师。”
拜师?!
时云彻底愣住了,大脑再次陷入一片空白。他万万没想到,叶风提出的条件,竟然是这个!
拜西厂督主叶风为师?拜这个男身女相、权倾朝野、双手沾满血腥、同时也是他最初立志要挑战的对象为师?
这……这简直比他听到叶风能治腿疾还要让他震惊和……荒谬!
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他时云,一身剑骨,心向自由,剑道之路全凭自身领悟,何曾想过要拜师?更何况是拜这样一个……复杂而充满争议的人物为师?这与他纯粹的本心,与他所追求的无拘无束的剑道,似乎背道而驰。
然而,腿疾发作时那钻心刺骨的痛苦,以及这隐疾对他未来剑道可能造成的无法估量的限制,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缠绕住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拒绝。
叶风将他的挣扎与犹豫尽收眼底,并不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双桃花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他轻轻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蛊惑:
“拜本督为师,不仅可治愈你的腿疾,本督还可指点你,让你那‘无招无剑’的境界,更上一层楼。你所缺的,并非天赋,而是引导,是见识,是……如何在这浊世中,让你的剑,既能保持纯粹,又能斩开一切迷雾与阻碍。”
他的话,如同恶魔的低语,精准地击中了时云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是啊,他的剑境已至瓶颈,腿疾更是隐患,若有名师指点……
时云看着近在咫尺的叶风,看着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看着那双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与无尽深渊的眼眸,心中天人交战。
是坚守那份纯粹的、不愿受束缚的本心,拒绝这看似屈辱又充满诱惑的条件?还是为了根除顽疾,为了攀登更高的剑道巅峰,放下身段,拜这位西厂之主为师?
敦煌的夜风穿过窗棂,带来远方沙丘的低语。烛火在桌上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交织在一起。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时云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叶风,声音沙哑而艰难地开口:
“我……我需要时间考虑。”
叶风闻言,并不意外,只是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他收回点在时云肩头的手指,转身走向门口,墨蓝色的宫服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本督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 他在门口停下,并未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明日卯时,若你愿拜师,便来城西‘望沙驿’寻我。过时不候。”
说完,他推开房门,身影融入敦煌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和内心翻江倒海、难以抉择的少年时云。
这一夜,对时云而言,注定无眠。而叶风抛出的这个选择题,也彻底改变了两人之后道路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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