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时,钟长河下意识握紧了扶手。车窗外掠过的景象像幅被揉皱的水墨画——新刷的文化墙在连片土坯房中格外刺眼,太阳能路灯歪斜地杵在杂草丛里,几个红底白字的宣传牌在风中发出吱呀哀鸣,油漆剥落的乡村振兴示范村字样被雨水浸得模糊不清。
钟省长,前面就是月洼村了。司机老周踩下刹车,后视镜里映出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这位刚过四十就被破格提拔的年轻干部,此刻正眉头紧锁地望着窗外,笔挺的深灰色夹克下摆沾了些泥点,与他平日里在市政府会议室里的精英模样判若两人。
钟长河推开车门,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与农药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说好的全省乡村振兴样板,映入眼帘的却是半塌的猪圈、堆满垃圾的河道,还有几个蹲在墙根下抽旱烟的老人,浑浊的眼睛漠然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领导来了!村支书赵德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佝偻的脊背像张拉满的弓。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西装,领口别着枚褪色的党徽,布满裂口的双手在裤缝上反复擦拭,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钟省长您看,这路......前几天下暴雨冲坏的,正准备修呢......
准备多久了?钟长河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弯腰从路边捡起半截水管,锈迹斑斑的管壁上有个手指粗的窟窿,上次检查时就说要更换的供水管网,现在还在漏水。
赵德山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这个在村民面前向来强硬的汉子,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市里拨的专项资金......被乡里挪去建产业园了。我们村争取了好几次,乡长说......说等产业园见效益就还......
还带我们去看产业园吗?钟长河的目光扫过远处那片荒草丛生的空地。去年来时这里还是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如今只剩下几排烂尾的厂房框架,玻璃幕墙的碎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建到一半资金链断了......赵德山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说是要搞什么特色农产品深加工,结果引进的设备根本不适用。现在好了,几十亩良田全荒着,还欠了一屁股债......
钟长河突然停下脚步,望着村口那块万亩桃园基地的巨石碑。石碑崭新锃亮,底座却刻着某某化肥厂捐赠的小字。他想起上周在邻县看到的 identical(完全相同的)场景——同样的石碑,同样的桃树品种,甚至连村口那几排统一规划的农家乐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赵书记,钟长河的声音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村里年轻人呢?
这句话像根针,瞬间刺破了赵德山强撑的镇定。他猛地蹲在地上,粗糙的手掌狠狠拍着大腿,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爆发出来:走了!都走了啊!浑浊的眼泪砸在干裂的土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去年桃子丰收,结果周边五个县全种的一样品种,市场价从三块跌到三毛!年轻人看不到希望,背着包就往城里跑,留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守着空村子......
钟长河默然注视着眼前这个忍辱负重的村支书。赵德山是抗美援朝老兵的儿子,当年放弃城里的工作机会回村当支书,带着村民修水渠、办学校,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人。可如今,这个本该意气风发的中年人,鬓角已染上霜白,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您看那片光伏板。赵德山突然指向村西头,语气里带着种近乎绝望的自嘲,清洁能源扶贫项目,结果把最好的梯田全占了。一年下来发电收入不够维护费,村民们连种粮食的地都没了......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领导,我们不是不想好好干啊!可上面政策一年一个样,今天让种果树,明天让搞旅游,后天又要搞光伏......我们这些土包子,实在跟不上趟啊!
钟长河的指尖传来老人掌心的粗糙触感,那些纵横交错的裂口像是这片土地的毛细血管,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疼痛。他想起出发前在市政府看到的报表——漂亮的GDP增长数据,节节攀升的农民人均收入,还有那些乡村振兴成效显着的新闻通稿。这些光鲜亮丽的数字背后,藏着多少个月洼村这样的隐痛?
夕阳西下时,钟长河站在破败的村部楼顶,望着连绵起伏的丘陵。金色的余晖洒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上,本该是丰收景象的田垄里,却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像在提醒着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外面的世界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奔跑。
钟省长,该返程了。老周在楼下轻声催促。
钟长河没有动,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刚收到的短信——恭喜钟省长,省委常委会已通过您的提拔任命。这本该是他政治生涯的高光时刻,此刻却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想起赵德山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们村就像个漂亮的花瓶,外面看着光鲜,里面早空了。
返程的车上,钟长河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脑海里反复闪现着那些画面:赵德山含泪的眼睛、荒草丛生的产业园、墙根下漠然的老人、还有那块刻着化肥厂名字的桃园石碑。所谓的乡村振兴,难道只是给落后的农村贴上华丽的标签,再用光鲜的政绩报告掩盖深层次的矛盾?
通知办公室,钟长河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明天召开紧急会议,重新评估全市乡村振兴项目。另外,准备一份详细的调研计划,我要去所有申报了示范村的地方,一个一个看。
越野车驶离山区时,夜幕已经降临。钟长河打开车窗,晚风吹散了些许疲惫。远处城市的霓虹璀璨夺目,而山村里稀疏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微弱却倔强地闪烁着。他知道,真正的乡村振兴绝不是搞几个样板工程就能完成的政绩秀,而是要沉下心来,倾听土地的声音,治愈那些深藏在美强惨表象下的乡村隐痛。
车后座上,那份崭新的省长任命文件在夜色中泛着微光。钟长河轻轻摩挲着纸面,突然想起赵德山临别时塞给他的那袋山核桃——果实饱满,外壳却布满虫蛀的孔洞,像极了这片既充满希望又伤痕累累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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