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那摊黑绿交错的药汁还在慢慢洇开，破碎的陶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像极了杨戬此刻碎裂的心情。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一声微弱却清晰的“爹”，如同平地惊雷，把杨戬、哪吒，连同门口的老约翰，全都劈得外焦里嫩，僵在原地。

    杨戬甚至能听到自己颈椎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声，他极其缓慢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床上那双刚刚睁开、还带着全然懵懂和依赖的眼睛。

    “你……你叫我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木头。

    那焦炭猴似乎耗尽了刚刚苏醒的那点气力，眼皮又沉重地耷拉下去一点，但眼神依旧固执地追随着杨戬的脸，嘴唇又动了动，这次声音更轻，却更加笃定：“爹……”

    “哇——！！！”

    不等杨戬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另一声更加响亮、穿透力极强的嚎哭猛地炸开！

    是哪吒。

    这小祖宗原本的好奇和看热闹的心态，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认亲”戏码击得粉碎。一种领地被侵犯、爹爹要被抢走的巨大危机感攫住了他。他小嘴一咧，金豆豆说掉就掉，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山崩地裂。

    “呜呜呜……坏猴子！丑猴子！抢爹爹！爹爹是吒吒的！呜呜呜呜……”他一边哭，一边猛地扑上来，死死抱住杨戬还沾着药汁的大腿，像是抱着救命的浮木，还用眼泪鼻涕使劲往上蹭。

    杨戬被这双重打击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耳边是魔音穿脑的嚎哭，眼前是焦炭猴那依赖又脆弱的眼神。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边是熊熊燃烧的醋坛子火，一边是刚刚点燃的认亲火。

    “闭嘴！别哭了！”杨戬试图呵斥哪吒，但声音在孩子的嚎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又猛地转向床上那罪魁祸首，“还有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爹！”

    焦炭猴似乎被哪吒的哭声吓到了，眼神里闪过一丝畏惧，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但看向杨戬的目光却更加依赖，甚至带上了点委屈，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爹，他好吵，我怕”。

    杨戬：“……”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领主大人……这……这……”老约翰终于从石化状态中解除，颤巍巍地指着床上，“他他他……他叫您什么？”

    “你听到了什么就是什么！”杨戬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试图把挂在自己腿上的哪吒撕下来，但这娃抱得死紧，根本扯不动。

    “这……这成何体统啊！”老约翰的脸皱成了一团苦瓜，“来历不明，还是个……呃，这般模样，怎么能胡乱认亲！领主大人，这恐怕不妥，大大的不妥啊！”

    杨戬难道不知道不妥吗？他比谁都清楚这麻烦有多大！可现在他能怎么办？把这刚醒过来、神志不清（居然管他叫爹！）、看起来一碰就要碎掉的焦炭猴再丢回森林里去？

    他杨戬自问还干不出这种事。

    “行了，约翰，先去再熬一碗药来。”杨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拿出领主的威严，“不管他是谁，从哪里来，既然捡回来了，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了。其他的，等他好了再说。”

    当务之急，是先把这猴子的命吊住。至于“爹”不“爹”的……杨戬选择暂时性失聪。

    老约翰张了张嘴，看着杨戬疲惫却坚定的脸色，又看了看床上那惨不忍睹的焦炭和哭得打嗝的哪吒小少爷，最终把所有劝诫的话都咽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身，蹒跚着再去熬药。

    唉，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魔幻了。

    打发走了老约翰，杨戬开始对付腿上的“挂件”。

    “哪吒，松开。”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不松！呜呜……爹爹不许要他！他是坏猴子！”哪吒哭得一抽一抽，抱得更紧了，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我没要他！”杨戬无力地辩解，“你先松开，他伤得很重，我们需要照顾他。”

    “吒吒也受伤了！这里痛！”哪吒抬起泪眼婆娑的小脸，指着自己的心口，委屈得不行。

    杨戬嘴角又是一阵抽搐。这娃跟谁学的？还这里痛？

    他知道跟现在的哪吒讲不通道理，只好弯下腰，尽量温柔地（同时暗中用力）把哪吒的小胳膊从自己腿上掰开，然后将他抱起来，让他面对着自己。

    “听着，哪吒，”杨戬看着他的眼睛，试图灌输一点“兄友弟恭”（虽然这兄弟来得莫名其妙）的思想，“他……嗯，很可怜，被雷劈成这样，找不到自己的爹娘了。我们暂时收留他，帮他治好伤，等他好了，也许就能找到自己真正的爹娘了，明白吗？”

    哪吒抽噎着，大眼睛里水光潋滟，他扭头嫌弃地看了一眼床上黑乎乎的一团，又转回来看着杨戬，小脸上满是怀疑：“真的？他好了就会走？不会抢爹爹？”

    “……真的。”杨戬硬着头皮保证，心里却在想：但愿吧。

    好不容易暂时安抚住了醋意大发的哪吒，杨戬把他放到地上，警告他不准再放火也不准敲猴子，然后认命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和药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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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约翰很快端来了新的药碗。这一次，杨戬喂药的过程稍微顺利了一点。那焦炭猴似乎认准了他，虽然吞咽依旧困难，但至少不再那么抗拒，勉强喝下去一小半。

    喂完药，杨戬看着那身厚厚的焦壳，眉头紧锁。这玩意裹在身上，别说恢复了，憋都能憋死。

    他让老约翰打来温水，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去剥离那些焦壳。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活儿，力道稍大，就可能扯下皮肉。杨戬额间的竖纹微微发光，帮助他洞察焦壳与新生肌肤连接最脆弱的地方，然后用巧劲一点点揭开。

    哪吒一开始还气鼓鼓地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做个鬼脸。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杨戬那专注又小心翼翼的动作吸引住了，也凑过来，学着杨戬的样子，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也在帮忙使劲。

    随着焦壳一片片被揭下，底下露出的肌肤，让杨戬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新生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娇嫩的粉红色，与周围焦黑形成恐怖对比。有些地方还在微微渗着组织液。这伤势，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甚至低阶的武者，都足以死上十次八次了。

    这猴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硬抗了那样恐怖的天雷，居然还能留下一口气，甚至开始自我修复？

    杨戬的目光再次落到被他放在床边的那半截“烧火棍”上。那东西依旧黯淡无光，布满裂纹，但握在手中时，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极其内敛的坚韧感，却绝非寻常金属。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光靠这个世界的草药和那点微末仙草，恐怕不够。

    他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里一个破旧的木箱前——这是他仅存的、从故乡带来的几件东西之一。打开箱子，里面只有寥寥几样物品，都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灵力波动。

    他翻找了一下，取出一个更小、材质非木非玉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垫着柔软的丝绸，丝绸上，静静地躺着三枚龙眼大小、颜色晦暗、表面甚至有些干瘪的丹丸。

    这是三枚最低等的“生肌造血丹”，在洪荒时代，这玩意儿连入门弟子都看不上，效果也就比凡间的金疮药强点有限。但在此界，这已是他压箱底的宝贝，是依靠残存灵力勉强保存下来的最后一点家当。

    原本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比如哪吒或者自己受了重伤时吊命用的。

    杨戬捏起其中一枚，丹药入手冰凉，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灵气。他脸上闪过一丝肉痛，但看了看床上那气息微弱的身影，最终还是咬了咬牙。

    “约翰，把这丹药化入温水中，一半喂给他，一半用来擦拭伤口。”杨戬将丹药递给老约翰。

    老约翰虽然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但看领主那郑重的神色，也知道绝非寻常，连忙双手接过，小跑去办。

    丹药化开，清水立刻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琥珀色，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草木清香和某种矿物质的气息。

    老约翰依言小心操作。用化了丹药的水擦拭过伤口后，那些原本还在渗液的地方，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收干、结出一层薄薄的透明痂膜！

    喂服下去的那半碗药水，效果更是明显。焦炭猴的呼吸肉眼可见地变得有力了一些，胸膛的起伏也更加明显，脸上那层死气褪去了不少，甚至那粉嫩的新生肌肤都似乎多了点光泽。

    杨戬稍稍松了口气。洪荒丹药，果然即便品阶再低，对此界的凡俗伤势也有着压倒性的效果。

    然而，就在他以为情况好转之时，异变陡生！

    那焦炭猴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新生肌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淡金色！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痛苦声响，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能量冲击！

    “怎么回事？！”杨戬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查看。是药力太猛？不对，这生肌造血丹性最是平和，绝不可能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好奇看着的哪吒，似乎被那痛苦的声音刺激到了。他歪着头，看着床上抽搐的身影，小脸上没了之前的敌意，反而露出一丝同情。

    “爹爹，他好像很痛哦……”哪吒嘟囔着，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

    也许是体内的灵珠本源对某种同源或相斥的力量产生了自发反应，也许只是小孩子单纯地想做点什么，哪吒眨了眨大眼睛，忽然撅起小嘴，对着那焦炭猴的方向，“噗”地轻轻吹了一口气。

    没有火焰，也没有狂风。

    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蕴含着最纯粹生命本源气息的流光，混着一滴晶莹剔透、仿佛有霞光流转的小口水，从他唇间逸出，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那焦炭猴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那滴“口水”落入的瞬间，焦炭猴身体的剧烈颤抖猛地停止了！

    凸起的淡金色血管迅速平复下去，痛苦的声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温润的、仿佛玉髓般的微光，极其短暂地在他体表一闪而过。

    紧接着，更加惊人的变化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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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刚刚结痂的伤口，痂膜迅速脱落，露出底下完好无损、甚至更加莹润的皮肤！他体表那些尚未脱落的焦黑硬壳，也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声响，开始大面积地自行龟裂、脱落！

    如同蜕皮一般，焦黑的碎块簌簌而下。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床上那具躯体已然大变样！

    所有的焦黑尽数褪去，露出底下完好无损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充满生命力的淡金色光泽。虽然身形依旧消瘦，但肌肉线条流畅而蕴含着某种爆炸性的力量感。那张脸也终于清晰——雷公嘴，孤拐面，火眼金睛尚未显现，但闭着的眼睛轮廓已显出一丝桀骜不驯。头顶甚至顽强地长出了一层短短的金色绒毛，软软地覆盖着。

    除了还昏迷不醒，除了体内气力亏空，这猴子体表的伤势，竟然在这枚低等仙丹和哪吒那误打误撞的一口本源“仙涎”之下，奇迹般地彻底痊愈了！

    杨戬看得目瞪口呆，额间竖纹都因为过度震惊而完全睁开，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老约翰更是直接傻在了原地，手里的空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再次摔得粉碎。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张大了嘴巴，指着床上，喉咙里“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这简直是神迹！

    唯有哪吒，对自己做了什么毫无自觉。他看到猴子不抖了，样子也好看了点（虽然还是没吒吒好看），便满意地拍了拍小手，仰起小脸，得意洋洋地看向杨戬，一副“快夸我”的表情。

    “爹爹你看，他不痛了！吒吒吹吹就好了！”

    杨戬缓缓转过头，看着一脸“求表扬”的哪吒，又看了看床上脱胎换骨、仿佛只是睡着了的金色猴子，再感受了一下那彻底消耗殆尽、连盒子都变得空空如也的丹药气息……

    他默默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筋疲力尽。

    心力交瘁。

    这奶爸，当得真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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