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退去已有两日。
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污血的抹布，死死捂在这片饱经摧残的大地上，不肯泄露半分阳光。寒风卷过废墟，带起呜咽般的哨音，夹杂着尚未散尽的焦糊与血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开始弥漫的尸臭。
领地中央，青铜残剑周围，成了临时搭建的、简陋到极点的避难所。几根勉强立起的木桩撑着破烂的油布，勉强遮挡着寒风和可能出现的雨雪。幸存下来的不到三十人，如同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这片残剑煞气笼罩的狭小区域内。重伤者躺在地上，伤口只用撕扯下的、未经消毒的布条草草包裹，脓血渗出，引来苍蝇嗡嗡盘旋，低低的呻吟声日夜不休。轻伤者则麻木地忙碌着，在废墟中小心翼翼地翻找着一切可用的物资——半袋发霉的粮食，几块扭曲的金属，甚至是一片还算完整的瓦砾。
绝望并未因龙族的退去而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随着饥饿、伤痛和寒冷的加剧，一点点啃噬着人们残存的意志。每一次从废墟下拖出熟悉的、却已冰冷的尸体，都像是在众人心头又割开一道新的伤口。
汤姆拖着断臂，用仅存的手指挥着几个还算完好的民兵，试图在残剑旁挖掘一个深坑，用来集中安葬逝者。每一次铁锹掘入浸满血水的泥土，都沉重得如同挖掘自己的心脏。老约翰的遗体被暂时安置在一旁，用相对干净些的布盖着，等待最后的安息。
艾伦守在哪吒身边，小家伙依旧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艾伦将自己省下的一点点清水，用干净的布条蘸湿，小心地润湿哪吒干裂的嘴唇，眼中满是血丝和深深的忧虑。他不知道那灵珠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凭借微弱的生命体征判断哪吒还活着，但这种毫无知觉的沉睡，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揪心。
而所有人的目光，在忙碌和悲伤的间隙，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避难所最内侧，那个靠坐在残剑基座旁、同样陷入深沉昏迷的身影——杨戬。
他依旧保持着两日前的姿态，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石，头颅低垂，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颌紧绷的线条和毫无血色的薄唇。他身上的伤口已被敖凌和艾伦简单处理过，用煮沸后（用最后一点魔法火焰）的布条包扎，但渗透出的淡金色血渍依旧醒目。他的气息比哪吒稍强，却也悠长而微弱，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敖凌化作人形，静静地坐在他不远处调息。她自己的伤势也不轻，龙族强大的恢复力让她表面看起来无碍，但内里的损耗和龙魂的震荡需要时间平复。她偶尔会睁开眼，复杂的目光落在杨戬身上，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探究与……牵挂。这个男人的坚韧与爆发出的力量，一次次颠覆着她的认知。
整个营地，都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呻吟声和挖掘泥土的沙沙声。
然而，无人知晓，在杨戬那看似毫无生机的躯壳之内，在他的识海深处，正经历着一场远比外界更加残酷、更加惊心动魄的风暴！
……
黑暗。
无边无际的、连时间和空间都失去意义的纯粹黑暗。
这便是杨戬意识苏醒后的第一感觉。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缕残魂，漂浮在虚无的宇宙尽头，没有形体，没有感知，只有一种永恒的、冰冷的孤寂。
我是谁？
这里……是哪里？
破碎的意念如同萤火，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忽然，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刺痛感，从他意识的核心传来——是眉心！是那枚残破的天眼！
这刺痛，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永恒的宁静！
“嗡——！”
一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古老苍茫的轰鸣，猛地炸响！
眼前的黑暗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片片碎裂！无数混乱、扭曲、光怪陆离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涌入他的“视野”！
他“看”到了！
看到了苍穹破碎，巨大的裂隙中倾泻下燃烧着烈焰的星辰！
看到了大地陆沉，岩浆如血般从撕裂的伤口中喷涌而出，吞噬山川河流！
看到了神魔陨落！庞大的、散发着无尽神威或魔气的躯体，如同被收割的麦秸般成片倒下！金色的神血与污浊的魔血交织成雨，瓢泼而下，将天空和大地都染成一片诡异的混沌色彩！
听到了！听到了神灵最后的、不甘的怒吼与诅咒！听到了魔神癫狂的、毁灭一切的咆哮！听到了亿万生灵在末日降临时的绝望哀嚎！
诸神黄昏！这是……洪荒末期，那场导致天地崩坏、法则重塑的终极之战！
他仿佛化身为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卷入了这场超越了想象极限的恐怖战争风暴之中！狂暴的能量乱流撕扯着他的意识，无数陨落神魔临死前爆发的怨念、杀意、不甘、疯狂，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刺着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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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啊——！”
即便是在昏迷的意识状态下，杨戬也发出了无声的惨嚎。这种直接作用于灵魂本源的冲击，远比肉体的伤痛痛苦千万倍！他的意识仿佛要被这些混乱而庞大的信息流彻底冲垮、同化、湮灭！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迷失在这片古战场幻象中时，眉心那枚残破天眼传来的刺痛感，骤然加剧！仿佛被某种同源的气息所吸引、所唤醒！
天眼自行“睁开”了！
并非在现实中，而是在他这片混乱的识海内！一道极其微弱的、却无比纯粹的金光，自他意识核心亮起，如同暴风雨中唯一不灭的灯塔！
金光所照之处，那些混乱狂暴的画面仿佛受到了某种压制，变得稍微清晰、有序了一些。天眼的本能，开始在这片神陨之地的记忆碎片中，艰难地捕捉、解析着某些关键的、与它自身相关的……痕迹！
它“看”向一片区域，那里，一柄断裂的、沾染着暗金色神血与污浊魔血的青铜巨剑，深深插入一片破碎的大陆板块之中！剑身周围，无数神魔的尸体堆积如山，形成了一片恐怖的尸山血海！那柄剑……与外界那柄残剑，何其相似！不，那就是它完整时的模样！一柄曾饱饮神魔之血的……洪荒杀伐之兵！
它又“看”向另一片区域，一道横贯星空的恐怖剑气掠过，一颗巨大的、生长着先天灵根的星辰瞬间湮灭，只留下一片虚无和……一滴如同翡翠般晶莹剔透、却蕴含着无尽造化与生机，同时也沾染了一丝毁灭气息的……液体？那是……混沌青莲的……莲子元气？！
更多的碎片涌来：有龙族的身影在战场边缘咆哮，但它们似乎并非主角，更像是在某种更古老存在的威压下挣扎；有散发着光明与黑暗极致对立气息的强大存在在厮杀，其力量体系与这个世界的教廷隐隐相似，却又更加古老纯粹；还有更多奇形怪状、无法理解的恐怖存在……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杨戬的意识深处，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也让他模糊地触摸到了一些关于这个世界更深层、更古老的秘密！
而外界，他靠坐着的那柄青铜残剑，似乎感应到了他识海内天眼的异动与共鸣，剑身再次轻微震颤起来，那些暗红色的符文闪烁着，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煞气。这煞气不再狂暴，反而如同温顺的溪流，缓缓缭绕着杨戬的身体，尤其是他眉心天眼的位置，一丝丝微不可查的、源自洪荒古战场的苍茫气息，顺着煞气，尝试着渗入他那残破的天眼之中……
剧痛！更加剧烈的、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投入熔炉重铸的剧痛，从眉心爆发！
杨戬昏迷中的身体猛地绷紧，额头青筋暴起，淡金色的血液再次从嘴角溢出，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痛苦低吟。
“杨戬！”敖凌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异状，立刻结束调息，闪身来到他身边，伸手探查他的情况，脸色骤变，“他的神魂波动异常剧烈！像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冲击！”
艾伦也急忙过来，看到杨戬痛苦的模样和眉心那若隐若现、甚至透过皮肤能看到一丝微弱金光在流转的竖痕，心中骇然：“是那柄剑……还是他自身的力量反噬？”
就在这时，杨戬因痛苦而猛地扬起的头，无意识地偏向了一侧。他嘴角溢出的那缕淡金色神血，滴落而下，恰好落在了他手边地面上——那里，有一小片之前战斗时洒落的、来自不同生灵（人类、龙人、亚龙）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冷水滴入热油的声音响起。
在敖凌和艾伦震惊的目光中，杨戬那滴蕴含着微弱洪荒神性的淡金色血液，在与地面上那混杂的、浸透了这片土地的战血接触的刹那，竟仿佛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反应！
以那滴金血为中心，一小片地面上的暗红色血渍，如同活了过来般，微微蠕动了一下，随即，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由血色光芒构成的、残缺不全的古老线条……一闪而逝！
虽然只是一瞬，但那线条的古老与玄奥，让敖凌和艾伦都感到一阵心悸！
“那是……什么？”艾伦失声喃喃。
敖凌龙目之中精光爆射，她猛地抬头，看向那柄青铜残剑，又看向痛苦不堪的杨戬，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神血为引，战血为媒……这柄残剑，这片土地……在向他揭示……某种……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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