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的水汽裹着硝烟,黏腻地糊在清远镇的营寨木墙上,凉丝丝的潮气渗进甲缝,激得崔敬之指尖微颤。他站在寨门箭楼上,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着腰间半旧的虎吞剑柄——吞口处的鎏金已被岁月磨得发乌,却仍能感受到铁骨的沉实。目光越过浑浊奔流的江面往东南方望,广府的方向只剩天际线处一抹不散的灰烟,熏得低空的阴云像被烧糊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他的玄黑甲胄早看不出原本的光泽,前襟沾着大片干涸的血渍,硬得像块铁板;左肋的甲叶被弩箭贯穿出个不规则的缺口,边缘卷着焦黑的木屑——那是叛军火攻时溅上的。绷带在甲下缠了三层,渗血的痕迹已发黑,每动一下,伤口就扯着疼。三天前,广府城下坊的那场伏击至今仍在眼前:弓弩如雨从巷弄里射出来,他刚收拢的生力军像被割的麦茬般倒下,连他亲卫举着的“崔”字大旗,都被射得像筛子。那是他挽回广府的最后希望,就这么在喊杀声里烟消云散。
从花尾区撤到清远镇,三十里珠江岸线成了催命的路。不明武装的骚扰就没断过,有时是蒙面的乱民,有时是穿叛军号服的散兵,七次接战打下来,兵卒像漏沙似的减少——每晚都有人趁黑逃,行路时稍不留神就有人掉队,再找时只剩一滩血和半截兵刃。如今收拢的残兵不足三千,营寨外的鹿角都凑不齐,只能拆了附近镇民的木门、家具堆着当屏障,木头缝隙里还填塞着百姓没来得及收的秸秆和树枝。
最疼的是心腹部属的折损。世子梁公宜突袭留司的那个雨夜,他的亲卫营在前后乱战里拼到只剩三成——那些跟着他守了岭南十年的老兵,有的在火里抱着叛军滚下城墙,有的为了护他断后,被乱刀砍得辨认不出。如今收拢的这点人手,连熟悉广府街巷、能当向导的都没剩几个。崔敬之抬手捶了下箭楼的木柱,指节泛白:“若不是这群崽子没了,凭他们扎根地方的本事,怎么也能再调些乡勇来,何至于这般捉襟见肘。”
更糟的是粮秣的损失。他早派了人去花尾区到番禺港之间清野坚壁,可那些港市的守卫要么畏缩不动,要么疑似与叛军暗中勾联故意拖延,眼睁睁看着囤积的粮草、甲胄、钱帛落入敌手。前几日的探哨报告,清清楚楚看见叛军押运的钱粮物资车队往广府运,车轮碾过的路上,撒着没捆牢的稻子、布帛,被马蹄踩得烂成泥——那些本是要运去北地支援战事的军资,还有海外诸侯的藩贡;如今全成了叛党招兵买马的资本。
而十几波信使派出去,回应者寥寥。只有三家肯带兵来:运司的漕营撑着破船从水路来,船板上还沾着江泥;盐铁巡院的卫士挎着短刀,个个身上带着伤;近海巡检司的人更狼狈,连号服都没穿齐,手里握的还是捕鱼的钢叉。其余防镇的兵要么说“营中哗变,自顾不暇”,要么干脆闭寨不出——崔敬之心里清楚,不过是看他势弱,怕被连累罢了。
唯一的慰藉是海兵队。那些他昔日在海兵署当差时的旧部,驾着二十几艘快船从水路赶来,船仓里装着火药、火铳,连船工都带着短刀,上岸就帮着加固营寨。崔敬之望着江面上海兵队的船帆,紧绷的下颌稍缓,可转眼想到光荣水师,又沉下脸——那支握着重兵的水师,态度暧昧得像雾里的影子。
光荣水师的第二、第七舰队就驻在珠江口,散步在沿岸、岛屿的驻泊地,数万船工、水夫,加上随船的战兵、军港驻防兵,若是能来,足以从侧后方夹攻叛军。可水师提调的回信只有轻飘飘一句:“情况不明,不敢擅离汛地”。崔敬之知道,这是坐观成败——既不帮他,也不投叛军,就等着看洛都的风向。
好在水师没把事做绝,仍许他的信使借水道通行。崔敬之捏着信使带回来的水师回复,指腹蹭过上面的水波纹:“留着余地,倒也不算蠢。”只是这份“余地”,在叛军步步紧逼的眼下,实在太渺茫——北地战事吃紧,朝廷大军抽不开身,岭南的兵力本就“内重外轻”,全堆在广府、沿海、珠江水道这些枢纽,如今广府一丢,就像断了脊梁。
大都督府名下的兵马看着多,实则早被拆得七零八落:诸卫营缺兵,屯营的粮少,巡城兵多是临时拉来的民壮。广府留司的指挥体系一毁,这些散兵就成了没头的苍蝇,短时间内根本聚不起来。岭外的江西、福建兵,安南都护府的人马,就算想来援,也得走个把月——远水救不了近火。
留司的两位同僚也指望不上。侍御史魏岑在外巡察,手里只有例行的亲随扈从,就算从桂州赶回来,也没调动地方驻军的权宜;唯一的希望是三司判事卢景——他在韶州督运军资,手下有护路军和漕营,兵强马壮。可卢景性子死板,没朝廷明旨绝不肯轻易动兵,崔敬之得先在清远站稳脚跟,才能让他相信“平叛有戏”,否则连这位同僚都要失去。
“任上出了这等叛乱,我崔敬之罪责难逃。”他对着江面低声自语,虎吞剑柄硌得掌心发疼,“可就算将来被槛车押回洛都,死前也得把清远守住,给朝廷平叛铺条路。”风卷着江腥味扑过来,他抹了把脸上的潮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守住清远,就挡死了叛军沿珠江北上的路,这是他最后的本分。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在清远阻挡住,广府叛军的扩散之势;同时,稳住这位过于谨慎和死板的同僚信心;坚持到岭外的朝廷援军到达。在自己的多年任上,居然出了如此大逆之事,身为大都督/留司首席的崔敬之,显然是难辞其咎,甚至是罪责难逃,少不了被夺职褴车入京。
但在此之前,他只能在自己的职分之内,竭尽所能的多挽回一点败坏的局面,为朝廷后续的平叛行动,争取到更多的机会和胜势……
“大都督!”亲兵的呼喊打断了思绪,小伙子踩着泥泞奔来,皮质甲胄上的泡钉沾着泥点,声音发颤,“北江口发现十艘叛军快船!是番禺水营郎将吴奎的人,旗号都看清了,离着十多里正往这边漂,随时要登岸!”
崔敬之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胡茬扎得掌心发痒。四十有八的年纪,守了岭南十五年,从海寇之乱到蛮族袭边,他什么风浪没见过,却从没像此刻这般狼狈——广府失守的急报早走了海陆八百里加急,可朝廷援军还在路上,梁浜的叛军却像闻着血腥味的疯狗,咬着他的残兵不放。“他们是想拔了清远这颗钉子,好安心往韶州打。”他冷笑一声,眼底闪过狠劲,“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传我将令!”他转身往箭楼下走,靴底踩过砾石,发出“咯吱”的脆响,声音沉得像江底的礁石,“火器营把仅剩的八门佛朗机抬到西岸滩涂,埋在苇荡里,敌船靠岸再打;射手队登镇东山包,备足火箭,见船帆就射;火头军立刻开伙,把存的干粮、腌肉都拿出来,让弟兄们吃饱——老子不要死守,要把这群杂碎赶进珠江喂鱼!”
亲兵领命跑远,营寨里瞬间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声——搬火器的号子声、磨刀的“霍霍”声、伤员的咳嗽声混在一起,反倒透出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劲。崔敬之掀开进帅帐的帘子,浓重的膏药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皱了皱眉。帐中央的旧地图被油灯熏得发黄,珠江沿岸的要塞用朱砂圈着,广府的位置被他用刀划了个刺眼的叉,而清远镇旁,“必守”两个墨字被他描了三遍,墨迹浸透了羊皮纸。
号角声在营寨上空响起时,崔敬之已披好头盔,站在队伍最前。江风卷着珠江的腥味吹来,掀动他破损的披风,甲胄上的血渍在天光下泛着暗红。他拔出腰间的虎吞刀,刀身映着兵卒们年轻却坚毅的脸,吼声震得江水解冻般哗哗作响:“儿郎们!清远是咱们的根,身后是韶州的百姓!今日要么把叛军杀退,要么跟老子一起沉进珠江——杀!”
此时官道旁的芦苇荡深处,江畋正将灵素按在凸起的石块后,自己半蹲在苇丛间隙,手中火铳的枪管还未冷却。刚解决掉三个冲追进来的叛军,枪管里的铅弹又重新被装满;另一手横举起来的刀刃,正映着远处道路上,相继奔走往来身影,泛出冷芒。
在此之前的事态还算顺利,他在启明桥对岸的成功突袭,不但杀散了那帮乘火打劫的武装人员/藩帮会众,还抢到了两匹足以代步的驮马和附带的鞍具;然后,在一路向北行的过程中,又至少遭遇了大大小小十几次,不明身份和势力的乱斗,抢劫和厮杀……
但都有惊无险的避开或是绕过去。但也有实在绕不过去的,若是小股的武装人员/乱兵,江畋就直接突袭将其杀散、驱逐;数量较大不便冲突的,就在其外围点火、制造骚乱,声东击西将其尽量的引开,再一鼓作气的迂回突破过去;但越往北面,就冲突的越发频繁。
屡屡遭遇的乱军和武装人员,也变成了成建制的叛军哨卡和营寨,络绎往来道路的讯骑和马队、辎重押队……因此,带着一个累赘的江畋,也只能暂时放弃坐骑,改为更加隐蔽一些的越野步行。但经管如此,藏入路边林中的马匹嘶鸣,还是不免引来一小股游骑。
而当江畋利用路边林地的暂时分割和遮掩,从树上居高临下的暴起发难,依次干掉了这十几名骑兵;却没能防住留在外间的最后骑兵逃脱;结果在很短时间内,引来了更多步骑的搜索。江畋也只能暂避锋芒,背上女童穿林而走;却不想对方布下前后罗网死追不放。
一直追到了这处江边滩涂,遍布乱石与水沼淤泥的大片苇荡中;才将他们赖以追迹的骑兵暂时摆脱……但是,却有骑兵却下马追了进来,又呼唤来了更多的步卒,试图包抄和迂回这处,绵连数里到十数里的江边苇荡……
下一刻,点点橙色的火光,闪烁在芦苇荡的边缘,又飞快的连成了一片。与此同时,哗哗吹过苇荡的江风,也带来了草木焦糊的气息;却是在一连损失/失联了,好几个小队的搜索士卒之后,毫不犹豫的开始纵火焚烧苇荡了……
“抓稳!”江畋毫不犹豫的放下武器,重新将灵素甩到背上,用布条死死捆在自己身后,短刀劈断身边半枯的苇秆,飞快的在身边砍倒、堆起一大片的空白区域,向着靠近江边的滩涂深处奔去。与此同时,贯穿江边的大道上再度尘烟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