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扑倒在榻前,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却浑然不觉疼痛,颤抖的手掌几乎要触碰到那层薄如蝉翼的红绡纱幔。
“阿糜……是我!韩惊戈来了!别怕,我来救你了!”他的声音哽咽,眼中已有热泪滚落,顺着脸颊滑下,滴在染血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他伸手欲撩起纱帐,指尖已触及那轻柔的红色薄纱。
就在此刻??
苏凌瞳孔骤缩,暴喝出声:“住手!!”
然而,已然迟了半步。
就在韩惊戈的手指勾住纱帐金钩、即将掀开的刹那,那原本低声啜泣、颤抖不止的绯红身影,突然??
静止了。
肩头的起伏瞬间凝固,仿佛一尊被冻僵的雕塑。整个房间的空气,也随着这一静,骤然降至冰点。
下一瞬。
那背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不是回头。
而是脖颈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常理的角度,如同蛇类般向侧后方扭曲,最终,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从肩膀侧面探了出来,正对着跪在榻前的韩惊戈。
她的眼睛睁着。
空洞,死寂,毫无生气。
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已涣散,像是蒙了一层灰败的雾。
嘴角,挂着一丝诡异至极的微笑。
那笑容僵硬、扭曲,仿佛是被人用刀生生刻上去的,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嘲弄意味。
而最骇人的是??
她的咽喉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切口横贯而过,皮肉翻卷,喉管断裂,暗红的血早已流尽,只余下干涸发黑的残迹。整颗头颅,仅靠一层薄薄的皮肉与脊椎勉强连接,此刻竟还能如此转动……
“啊??!!!”
韩惊戈的嘶吼戛然而止,化作一声短促的、从肺腑深处挤出的惨叫。他猛地向后跌坐,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满脸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剧烈哆嗦,整个人如遭雷击,瘫软在地。
“假的……这不是阿糜……这不是……”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彻底抽离。
苏凌一步抢上,挡在韩惊戈身前,江山笑横于胸前,剑尖微微颤动,目光死死锁定那具“尸体”。
不对!
这根本不是尸体!
虽然面容枯槁、咽喉断裂,但那股生机并未完全断绝!体内仍有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机流转,极其隐蔽,如同冬眠的毒蛇,藏匿于腐土之下!
这是……活傀?!
苏凌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禁忌的念头。
大晋秘典《天工志》曾有零星记载:异族邪术,取活人精魄为引,以秘药锁魂于躯壳,操控其行动,谓之“生傀”。此术逆天而行,伤及施术者本源,故千年难见,几近失传。
可眼前这女子,分明就是被某种邪法强行维持着“活着”的假象,任人摆布!
“退后!”苏凌低喝,一把拽起仍处于呆滞状态的韩惊戈,将他狠狠拖向身后,“那是饵!是陷阱!真正的杀招,还没来!”
话音未落??
“咯咯咯……”
一阵低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朽木般的笑声,突兀地从那具“尸体”口中传出。
那颗歪斜的头颅缓缓摆正,空洞的眼珠转向苏凌,嘴角的狞笑愈发扩大,牵动着断裂的喉管,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苏……凌……”那声音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抽动,却清晰无比,“你……终于……来了……”
苏凌浑身一震,手中江山笑嗡鸣不止。
这声音……竟与昨日那异族女忍的嗓音有七分相似!
“是你?”他寒声质问,“你们到底把阿糜姑娘藏在何处?!”
“咯咯咯……”那“尸体”再次笑了起来,脖颈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错位声,“阿糜?……她……早就……不在了……”
“放屁!”韩惊戈猛然挣脱苏凌的钳制,怒吼出声,双目赤红如血,“你骗我!阿糜不会死!她一定还活着!说!她在哪!”
“尸体”缓缓抬起一只苍白的手,指甲乌黑,指向房间角落。
那里,靠近博古架下方,静静立着一面一人高的铜镜。
镜面擦拭得极为光洁,映照出房间内的一切:染血的地板、倒下的侍女、矮榻、红绡纱帐,以及……他们两人。
可当苏凌的目光扫过镜中影像时,心头猛地一沉。
不对!
镜中的景象,与现实……略有不同。
镜中,那名死去的侍女并未仰面躺倒,而是跪伏在地,双手合十,仿佛在祈祷。
镜中,矮榻上的“尸体”并未转身,依旧背对着门口,安静地坐着。
镜中,韩惊戈与苏凌的身影,站在原地,神情凝重,未曾向前。
唯有那面铜镜本身,在镜中影像里,映出的……是一扇紧闭的铁门。
苏凌瞳孔骤缩。
幻境?!
不,比幻境更可怕??这是“镜界反噬”!
传说中,某些精通镜术的异族大宗师,能以秘法构建“镜中世界”,将真实与虚幻颠倒。一旦踏入,现实与镜像互换,生者入镜则成死影,死者出镜则化活傀!
眼前这具“尸体”,根本不是真人,而是从镜中爬出来的死物!而真正的战场,或许……早已在他们踏入此门的瞬间,悄然转移!
“惊戈!闭眼!别看镜子!”苏凌暴喝,同时一掌拍向韩惊戈后颈,将其击晕过去,以免他心神失守,彻底陷入幻境。
他自己则强行稳住心神,灵觉全开,试图捕捉现实中那丝被掩盖的真实。
就在这时??
“叮。”
一声极轻的脆响。
来自那面铜镜。
镜面之上,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行血字。
字迹娟秀,却是用鲜血写就,一笔一划,仿佛耗尽了书写者最后的生命力:
> **“郎君……快走……此楼……乃‘镜渊’……入者……皆成镜鬼……阿糜……已死……勿寻……”**
苏凌如遭雷击,全身血液几乎冻结。
这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锋。
阿糜的字。
他曾无数次在她写给自己的家书中见过。
可……她怎会出现在镜中?她真的死了?还是……被困?
无数念头在脑中炸开,但他强迫自己冷静。
若这真是阿糜所留,那她尚有一丝意识存于镜中世界!而韩惊戈若醒来看到此字,必会疯魔!
他咬牙,正欲毁去铜镜,以防韩惊戈醒来失控??
“轰!!!”
整座阁楼猛然一震,仿佛地龙翻身!
头顶穹顶裂开蛛网般的缝隙,灰尘簌簌落下。
而那面铜镜,镜面忽然泛起层层涟漪,如同水面被投入石子。
涟漪中心,缓缓浮现出一张脸。
一张与榻上“尸体”一模一样、却鲜活生动、充满恐惧的脸。
正是那名昨夜引路的侍女!
她张着嘴,似乎在无声呐喊,双手拼命拍打镜面,眼中满是绝望与哀求。
紧接着,镜面再度扭曲,画面变换。
一间密室。
四壁皆镜。
中央,一名女子蜷缩在地,白衣染血,长发披散。
正是阿糜!
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与伤痕,嘴唇干裂,眼神却依旧倔强。
她望着镜外,仿佛能看见苏凌,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救我。”**
苏凌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还活着!她就在镜中!
可不等他反应,镜面再次变化。
这一次,是一道高大的黑影缓缓走近阿糜。
那人戴着青铜鬼面,身披玄色长袍,袍角绣着一朵盛开的黑色曼陀罗。
他俯视着阿糜,缓缓抬起手,掌心托着一枚晶莹剔透、形如泪滴的水晶。
水晶之中,封印着一团跳动的、血色的火焰。
苏凌认得那火焰。
那是“心灯”??传说中,以至亲之人的精魂为引,点燃的命火。一旦熄灭,魂飞魄散。
而那黑影缓缓将水晶贴近阿糜的额头,低沉的声音透过镜面,幽幽传来,如同来自九幽:
“苏督领……你既已至此,便该明白。此楼非楼,乃‘镜渊’。每一阶楼梯,每一道机关,皆为引你入局之饵。你所破者,不过是幻影;你所伤者,不过是傀儡。真正的杀局,从你踏进门的那一刻,便已开启。”
“阿糜姑娘的命,系于此灯。你若再进一步,我便捏碎它。”
“你若转身离去,我许你二人活命。”
“你若执意相争……”
黑影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那便让你们三人,一同化作镜中孤魂,永世不得超生。”
镜面恢复平静,血字消散,画面隐去。
房间里,只剩下那具“尸体”歪着头颅,嘴角凝固着诡异的笑容,以及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泊。
苏凌站在原地,手持江山笑,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额角青筋跳动,呼吸沉重如牛。
他低头看向昏迷的韩惊戈,又抬头望向那面沉默的铜镜。
他知道,对方已经看穿了他的所有行动。
他知道,阿糜真的在镜中。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可若退?
他苏凌一生纵横天下,执掌天机司,从未退过一步。
今日,为了一个女子,为了兄弟之妻,就要向异族宵小低头?
不。
绝不。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体内残存的真气尽数压榨,经脉如被烈火灼烧,五脏六腑都在哀鸣。
但他嘴角,却缓缓扬起一抹冷笑。
“你说……此楼乃镜渊,入者皆成镜鬼?”
他睁开眼,目光如剑,直刺铜镜。
“可你忘了??我苏凌,本就是个不信命的人。”
“江山笑!”他低喝一声,剑身嗡鸣,剑尖缓缓指向铜镜中心。
“今日,我不斩你,不救阿糜。”
“我要……斩了这面镜子。”
话音落,剑光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璀璨夺目的光芒。
只有一道细如发丝、却凝练到极致的剑气,自江山笑剑尖迸射而出,无声无息,却带着斩断因果、劈开虚妄的决绝意志,直刺镜心!
“铛??”
一声清越悠长的脆响,如同古钟鸣荡,回荡在整个空间。
镜面未碎。
但那一道剑气,却深深嵌入镜中,如同利锥凿入坚冰,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裂痕。
裂痕蔓延,蛛网般扩散。
镜中世界,开始崩塌。
黑影猛然抬头,面具后的双眼第一次露出震惊之色。
“你……竟敢以凡躯逆斩镜界?!”
苏凌不答,第二剑已至。
“我苏凌手中之剑,不问天地,不敬鬼神,只问??对错。”
第三剑。
“我若信命,何须练剑?”
第四剑。
“我若惧死,何必来此?”
第五剑!
五剑连斩,每一剑都耗尽心神,每一剑都割裂经脉,鲜血自他七窍缓缓渗出,白衣尽染。
但那面铜镜,终究承受不住这五道蕴含“斩妄”之意的剑气,轰然炸裂!
“哗啦??!!!”
碎片四溅,每一片碎片中,都映出不同的画面:有阿糜哭泣的脸,有韩惊戈悲愤的嘶吼,有那死去侍女临终的眼神,甚至还有苏凌自己幼年时母亲被乱兵刺死的旧影……
万千记忆,万千执念,在这一刻尽数释放!
而就在这漫天镜片纷飞之际,苏凌强提最后一口气,抱起韩惊戈,纵身跃入那镜框中央??
一个漆黑如渊的漩涡,正在缓缓成型。
他知道,那是通往“镜渊”核心的入口。
也是唯一救出阿糜的机会。
“阿糜……等我。”
他低语一声,抱着韩惊戈,义无反顾地跳入黑暗。
身后,整座三层阁楼开始崩塌,火海熄灭,刀阵停转,毒瘴消散。
唯有那扇雕刻鬼面的铁门,在废墟中孤独矗立,门楣上的红绢灯,忽明忽灭,最终,熄灭。
如同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