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只问一句你若有一日用错人,开错仓,信错言——你可敢言‘错’?”
朱标躬身答道“若臣错,臣当堂自责,废章毁策,不辞其过。”
“但若臣不试,百姓死于雪下,我亦心难安。”
朱元璋目光一动,放下简册“好。”
“你要政,我给你。”
“你开了第一仓,接下来,朕便看你能不能守住——这一国百仓。”
朱标俯身拜道“臣谢陛下。”
春风起时,花信至日,建德堂“外策堂”内已集聚二十七员各部之士。
一张素案横设四席,朱标端坐其首,面前摊开的不是官书奏章,而是一卷简册题为《民粮留策议》。
“张逵之名,又入本策。”
顾清萍手执笔录,眉头轻蹙,“此人调粮数次出差,地方呼怨甚重,为何仍得吏部推荐?”
朱标淡淡一笑“因为吏部想看我接,还是不接。”
“若我接,便是任人不察;若我不接,便是逆部所推。”
“这就是朝局了。”
说话间,一阵脚步轻响,吴琼自外疾入,低声禀道“启禀殿下,内阁次辅梁肃亲批《衡仓纪》初稿五策,言辞中未有异议,却添评句‘政无恒力,须有恒人。’”
朱标闻言,轻轻一笑“他这是提醒我,事可动,人不可乱。”
顾清萍却神情微凝“可这话,若落在外人耳中,却可解作——东宫用人过频,政局未定。”
朱标沉吟片刻,起身缓步至廊外。
廊下春光如水,微风拂动朱标衣角。他目光落于庭中修竹,淡淡开口“你说,若我今日不用人,靠谁立政?”
“我东宫之基,未有实权之初,旧臣不附,宿将不靠,唯新才可用。”
“而新才必伴风险,若无风险,便无人愿与我为伍。”
顾清萍立于一侧“可若人心浮动,亦将反噬。”
朱标忽然止步,回望顾清萍,目光澄彻如水“清萍,你知我为何设‘外策堂’?”
她凝神不语。
朱标自语般低声道“不是为言事,是为识人。”
“我今日设策听言者十有七八,并非皆为建策者。”
“而是——愿言者。”
“朝中百事,不可一人断之。”
“若无可言之人,何谈可治之政?”
王府之中,朱瀚倚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墨迹未干的《外策录》。
黄祁低声禀道“京师左学讲士高谨,昨于外策堂言‘粮策既起,但若县官不知民意,一仓再开亦成虚张’。”
朱瀚点头“此人是进言,非指责。”
黄祁笑道“但吏部却已将高谨之名录入‘策言籍’,并拟议是否劝其调离讲位。”
朱瀚手指轻敲案边“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我东宫设堂,是借士人之口敲山震虎,可也敲疼了某些人。”
“你让黄济回吏部,告诉他们——若再动言士,我便亲去文选司提人。”
黄祁一愣“王爷,您要入文官之局?”
朱瀚淡然道“不是我要入,是他们逼我入。”
“朱标设堂,是请人议政;我出手,是护他议者。”
“若连士人都不能为太子言一策,那这政就无根了。”
数日后,东宫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礼部左侍郎顾直言亲赴建德堂,一入便言“太子设堂,议者如潮,然策多泛泛。臣请奏,暂停堂议三月,整肃制度。”
朱标闻之,未急于答。
他望着顾直言,忽然笑问“顾侍郎,你讲过书么?”
顾直言一怔“回殿下,臣幼年在庠中授过半年生。”
“那你可知,讲学之道,为何难?”
顾直言迟疑“恐是学不专,人多口杂?”
朱标摇头“非也。”
“讲学难,在于‘能否容错’。”
“士人之言,不可能一语即策,一语即律。”
“但若今日你为一策斥其过,明日便再无人敢言。”
“我东宫之堂,不为制律,而为集思。”
“你说‘策多泛泛’,可我愿信,这些泛言之中,总有一策能落地为实。”
顾直言尚欲再言,朱标已挥手“我准你入堂为主评官,三日轮一策,由你断其真伪。”
“若你能三策三断,堂中之士,自当以你为凭。”
“若你不能,那你——便知士言难取。”
顾直言拱手一礼,沉声应道“臣——愿试之。”
三日后,顾直言面前案上摊着三卷言策,眉头深锁。
其中一篇《县道佐粮小记》,细致至县吏起运之时辰与柴米耗损,一笔不杂,直中要害。
顾直言轻声喃道“此策……可用。”
案旁,朱标负手而立“那你可知此策作者何人?”
顾直言摇头。
朱标淡然一笑“阳曲县,一名佐吏,名叫林守谦。”
“他未入举籍,未登吏科,连县官都不识他的名。”
“你说,此人若不设堂,何时能为天下所用?”
顾直言默然。
当夜,朱元璋召朱瀚入宫。
“你可知,朱标设‘堂’,实为为自己立政之局?”
朱瀚拱手“臣弟知。”
“那你可知,这局若乱,士人非但不附,反生恐惧?”
朱瀚顿了顿,缓缓道“可若不设,士人便永无望政之路。”
朱元璋长叹一声“他走得是正路,可正路太直,怕就怕——有人挡他一步。”
朱瀚神色一动“皇兄,是已有风声?”
朱元璋将一册黑皮奏本递来“右都御史郑应高密奏‘东宫议堂已成异声之窠,议政非其职,观政易生乱。’”
“他劝朕,罢堂。”
朱瀚默然。
片刻后,他轻声道“皇兄若要我动手——臣弟便为东宫,护住这堂。”
朱元璋望着他,沉声道“不。朕不要你护堂。”
“朕要你教朱标——何为不设堂,也能议政。”
“教他,何为——真正的掌局。”
朱瀚低头应是,眼中微光湛然。
而此刻,建德堂内灯未熄。
顾清萍坐于案前默默抄录《民粮策录》,朱标在廊中缓步而行,忽而驻足。
“清萍,你说……若有一日我不设堂,谁还能为我言?”
顾清萍未答,笔不停书。
良久,她淡淡开口“若您真成了那人心所向的太子——就算不设堂,也会有人敲门来讲。”
朱标喃喃一笑“那我便继续走下去。”
“走到那一日,朝臣不再怕我,士人愿信我。”
东宫“外策堂”开设已满三旬。
此日晨,建德堂门外悬灯不燃,士人散去,廊前只剩风声微扬。
朱标一身青纹素袍,立于廊下,望着已撤去的素案和帷帐,面无波澜。
顾清萍缓步上前,手中捧着册录“《外策录》三卷,一百零七条,计议政二十七,议人三十四,议民生三十一,其余杂策十五。”
“您说,值吗?”
朱标眼神如水,淡声道“从未值过。只是必须。”
“既然设堂,是为识人,而非立威。”
“如今不设堂,人依旧在,只是话,不再堂中说,而是在心里藏。”
顾清萍抬眼看他,眸光微动“可如今,陛下撤了堂,言官静了,旧臣安了,却也有人开始私议——说您太子之位坐得不安稳。”
朱标微笑,未应,只问一句“顾远堂动了吗?”
“动了。”顾清萍低声答,“顾远堂昨日拜访文渊阁,面见梁肃,言语试探堂后人事安排,暗示愿为东宫荐人。”
朱标眼中浮起一抹光“他这是给我递来一颗棋子。”
“顾家本避我三分,如今主动,便是承我三分势。”
“但我若接下,便须回一手。”
顾清萍问“何手?”
朱标缓缓转身,看向堂后那一方静院“给他们一场试炼——看他们推的人,能否胜得了我已用的人。”
“我要让朝中知,太子不是靠荐举而用人,而是靠试、靠看、靠断。”
“真正能立于朝者,不在名,不在势,在实。”
选吏、选议、选理事三才,由诸司推举三十人,分五案实题逐一设解,三旬内定去留。
此法一出,朝臣观望,士林震动。
王府书房内,黄祁呈卷入案“王爷,太子设‘佐政试调’,诸人皆惊。吏部虽不显言,但梁肃私批曰‘太子未弃旧策,反设明棋。’”
朱瀚翻阅试案册页,点头笑道“他终于明白,不是堂设在不在,而是局设在人心里。”
“撤堂不过是除帷,设局才是布势。”
“那些人以为朱标去了一手,实则……他是收起一翼,为的是飞得更远。”
黄祁迟疑“可此局一开,太子若用人失手……”
“那便会动摇东宫根本?”
朱瀚抬眼看他,神色平静“正因如此,他才必须设。”
“他若终身不试人,谁知他能否用人?”
“他若终身靠父皇护着东宫,那东宫就永远立不住。”
“我朱瀚能为他遮雨,但不能给他阳光。”
“他想让天下知他是日出之人,就得自己穿云。”
建德堂之试设首案“三邑户数并籍案”。
凡三邑之户籍录、役赋册、徭役补正皆由试人拟策一式,以便考调辨务才。
首日应试者十六人,旧吏五,新举三,余者为推举入朝之士。
朱标不设主问,只居于案后侧席,观其书写、辩论、修策。
议至酉时,三卷初审过堂,皆归一人手中断笔蒋希远。
蒋希远执简而读,未加言评,只于末端加注三字“可磨合。”
一时众人失色,皆以为意为“可用之材”。
朱标却微微一笑,对顾清萍轻声道“不。这三字,在他手中,应为可‘修炼’,非‘录用’。”
“蒋希远若真附我,便不敢轻荐。”
“他给我留的,不是答案,是一把刀——谁敢争位,我便以此断之。”
朝中数日风声渐静。
“佐政试调”第二案“南市案籍税除案”甫设,吏部自荐三人者皆出局。
朱标未置评,唯让文书刻印此三案为《试政录》,刻印百册,送至文渊阁、国子监、翰林院。
朝中震动。
“太子设堂在议,去堂在用。”
“外策为言,试政为实。”
“此人用人之术,不逊其父皇。”
坊间私语渐起,有言曰“朱标设局,不为权,而为‘鉴’。”
文渊阁内,朱元璋披卷夜读,至《试政录》案尾之“复评”,沉默良久。
程守义低声请问“陛下,太子此举,是否已有立朝之意?”
朱元璋未应,放下册子,喃喃自语
“他不用我旨,不借我威,也不倚我旧臣。”
“只靠‘堂’、‘策’、‘人’三字,一步步稳住东宫。”
“朕这皇长孙……走得真比我想得还稳。”
他眼中有淡淡笑意,旋即沉下眉目
“可也因此,朕需做一事。”
“传令——召朱瀚入宫。”
“从明日起,不得再理东宫试案,不得入策堂,不得与内阁有私策往来。”
程守义一怔“陛下,王爷是太子支柱——”
朱元璋摆手“朕就是要他不靠朱瀚。”
“让朱标自己,走完这一步。”
“若他真有命立朝,那便不怕孤身。”
东风渐暖,皇城未明,文渊阁前紫藤新垂,一如旧年。
朱瀚卸衙归府已七日,未踏一寸朝道,不书一笔政简。
晨起照例焚香静坐,不入内阁,不见吏官,不听时政。
黄祁却日愈焦躁,这日终于忍不住,在王府案前直言道
“王爷,太子已三日未出建德堂。”
“昨日,吏部再递三案,皆退回东宫。”
“有人言太子无援,局势将乱。”
朱瀚闻言,仍只是淡淡一句“乱得好。”
黄祁几欲跪下“可那是东宫的基业!”
朱瀚抬眸一眼,眼神不怒自威“你若真为他好,就闭口静看。”
“朱标不是还在设局,而是——终于开始掌局。”
“他这一步,不乱一次,怎知谁可依靠、谁该除名?”
黄祁默了。
而此刻的建德堂,果然并不平静。
书案堆满未批案册,外策堂废止之后,文臣私议之音渐炽,朝中两日内有四人递辞官奏,皆称“无所展才”。
顾清萍坐于外间,眉头紧蹙。
朱标依旧端坐于堂中,未曾发言,只静静读着一册《试政录》副本。
案外传来脚步声,一人执卷入内,衣冠未整,正是户部主事林奉道。
他手中持一封未落官印之案“殿下,今日外曹已议,南市转调册中误登户数十五,欲请太子定议是否重新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