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兄纪元1372年,春。湄南河畔的稻穗刚刚抽芽,新翻的田垄如棋盘般铺展在平原之上。吞武里城外,原本残破的城墙已被推倒重建,取而代之的是由红砖与夯土混合筑成的新型防御工事??高两丈、厚一丈五尺,每隔五十步设一座箭楼,四角皆建有?望塔。城门上方,一块巨大的石匾赫然刻着“新华府”三字,笔力遒劲,出自陈文康亲笔。
自吞武里战役结束以来,已过去整整一年零三个月。这一年里,爪哇行省并未因胜利而松懈,反而以战时体制持续推进改革。陈文康深知,真正的统治不在于攻下一城一池,而在于能否让这片土地真正归属于“我们”的秩序之下。
“将军,江南密报。”孙彬快步走入军营主帐,手中握着一封用蜡封严的竹筒,“太湖流域的‘红莲义军’昨夜突袭苏州府库,焚毁粮仓三座,释放囚犯逾百人。据细作回报,他们打出的旗号不再是单纯的‘迎郑归京’,而是改成了‘清君侧,诛奸宦,复凤阳正统’。”
陈文康接过竹筒,缓缓拆开,目光扫过纸面,眉头越皱越紧。
“这不是民变,是政变的前奏。”他低声道,“有人在刻意引导舆论,将矛头从朝廷转向……我。”
“您?”孙彬一惊,“可您远在南洋,何来‘奸宦’之说?”
“正因为我在南洋。”陈文康冷笑,“所以才好做文章。说我挟持郑主、割据海外、阻断正统传承??这些话只要传出去,哪怕十人中有九个不信,也会有一人动摇。而这一人,就足以点燃燎原之火。”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于墙上的巨幅地图前。指尖沿着长江划动,最终停在南京的位置。
“他们要的不是恢复旧制,是要借‘正统’之名,另立新局。若我不回应,便是默认;若我北返,又等于放弃南洋基业,重陷中原纷争。进退之间,皆是陷阱。”
孙彬沉默片刻,忽而问道:“那……文理院那边进展如何?”
“正在编纂《正统辨》第三卷。”陈文康语气稍缓,“钟瑗林主持,召集了二十一名儒生、七位佛门高僧、三位回教长老共同参与。书中明确提出:天命不在地,而在治。谁能安民、兴农、止战、通商,谁便是承天之命。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今日华夏,不在金陵,而在南洋。”
“这话够狠。”孙彬点头,“但也够险。若是传到中原,怕是要被骂作‘离经叛道’。”
“那就让他们骂。”陈文康转身,目光如炬,“骂得越凶,说明刺中要害越深。我们要做的,就是把‘离经叛道’变成新的经典。十年之后,当孩子们背诵《南洋治要》如同背诵《论语》,谁还会记得那些腐儒的唾沫星子?”
正说话间,帐外传来通报声:“朱元帅到!”
朱元璋掀帘而入,面色凝重,手中拿着一份黄绢文书。
“刚收到的消息。”他将文书递上,“安南正式册封流亡占城王子为‘南顺王’,赐兵三千,驻于昆仑岛。另派水师五千护航,已在琼州以南海域活动频繁。更糟的是……”他顿了顿,“他们在檄文中称我们为‘伪政权’,说我们窃据汉裔名号,实为蛮化之徒,不配代表华夏。”
陈文康接过文书,只看了一眼便嗤笑出声:“好一个‘蛮化之徒’。他们自己穿藤甲、拜蛇神、用人牲祭祀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蛮夷?如今倒学会拿礼义廉耻压人了。”
朱元璋却未笑:“问题是,这话会有人信。尤其是那些心怀故土的老移民,一听‘中原正统’四个字,膝盖就软。前日廖内就有商团首领私下议论,说咱们是不是该遣使入朝,重新请封,以免日后落人口实。”
“请封?”陈文康怒极反笑,“向谁请封?洪武帝?还是这个自称‘继承大统’的安南傀儡?我们打下的江山,流过的血,难道还要跪着去换一张纸诏书才敢安心?”
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
“告诉所有人:从今往后,不再有‘请封’二字。我们不是藩属,我们就是宗主!谁再提什么朝贡、称臣、受册,一律以动摇国本论处!”
朱元璋看着他,良久才缓缓点头:“我这就下令。”
三日后,新华府举行盛大的“屯田授契典礼”。五千余名士兵家属齐聚校场,每人手持一块木牌,上书姓名、籍贯、所授田亩数。陈文康亲自登台,宣读《屯田令》:
> “凡随军定居者,每户授田五十亩,十年免税,三代永业。子女可入官学,成年后优先补入军伍或吏员。若有功绩,另加赏赐。此令一出,永不更改!”
台下欢呼雷动。许多妇孺跪地叩首,泪流满面。对他们而言,这不只是土地,是根,是家,是终于不必再漂泊的承诺。
仪式结束后,陈文康召见几位归附的土王。
“你们也看到了。”他对清迈旧贵族帕銮说道,“这些人,才是未来的主人。他们不靠血统,不靠祖荫,靠的是刀剑与汗水。而你们……若还想保住地位,就必须改变。”
帕銮低头不语。他知道,昔日那种“征召即来、战罢即散”的封建模式已经终结。如今的军队是常备的,土地是国有分配的,赋税是由省府统一征收的。他的族人若不愿融入这套体系,迟早会被淘汰。
“我可以效忠。”他终于开口,“但我的子弟……能否进入军校学习?”
陈文康笑了:“当然可以。只要通过考核,不论出身,皆可入学。明年春季,第一所‘南洋讲武堂’将在巨港开课,课程包括兵法、算术、地理、火器使用,甚至还有拉丁文??那是罗马人的语言,将来我们要和西洋诸国打交道。”
帕銮震惊:“您……还打算向西扩张?”
“不是‘打算’,是已经在做了。”陈文康淡淡道,“上个月,我们的商船队已抵达马六甲海峡西口,并与当地苏丹建立通商关系。下一步,是要打通印度洋航线,与波斯、阿拉伯乃至欧洲直接贸易。黄金、香料、战马、火药技术……这些才是强国之本。”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而你们,可以选择成为这条路上的伙伴,也可以成为被碾过的尘土。选择权,在你们手上。”
当晚,帕銮回到住所,彻夜未眠。次日凌晨,他写下一份效忠书,并主动交出家族私兵名册,请求将其整编入省军。
这一举动迅速引发连锁反应。不到十日,又有四位土王递交归顺文书,愿将部众纳入行省统一编制。
然而,就在局势看似稳定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破了平静。
先是南方边境的难民营爆发热病,患者高烧不退、皮肤溃烂、三日内死亡。随后疫情沿河蔓延,波及三个新开垦的屯田点。短短半月,死伤近千人,人心惶惶。
“像是疟疾,但症状更烈。”随军医官李时勉查验尸体后禀报,“且传播极快,疑似通过蚊虫叮咬。卑职建议立即封锁疫区,焚烧死者衣物,禁止人员流动。”
陈文康当即下令执行隔离政策,并调拨药材、设立临时医院。同时派遣快船前往巨港求援,请钟瑗林组织医者团队南下。
但在民间,谣言四起。
有人说这是“天罚”,因我们亵渎祖先、背离中原所致;有人说这是“红莲神火”,专惩不义之人;更有甚者宣称,唯有迎回郑主、重归中华正朔,方可平息灾厄。
陈文康闻讯,勃然大怒。
“这个时候搞这套?”他在军议上拍案而起,“分明是有心人趁机作乱!传我命令:凡散布妖言、蛊惑民心者,抓到即斩,无需审讯!另派宣传队下乡宣讲,用白话解释病因与防治方法,贴出告示,每日广播。”
他还亲自撰写《驱疫文》,以通俗易懂的语言阐明:“病非鬼神所降,乃湿热生虫,藏于水中,附于蚊身。避之之道,在于清沟渠、晒衣被、燃艾草、睡纱帐。信医不信巫,方可保命。”
此文被大量印刷,张贴于村寨、集市、码头,甚至由孩童在街头朗读。配合严格的防疫措施,两个月后,疫情终于得到控制。
而在这场危机中,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崭露头角??钱晨祥的女儿,钱婉儿。
年仅十六岁的她,不顾父亲反对,加入医疗队奔赴前线。她不仅协助救治病人,还设计了一种简易防蚊面罩,用细纱与竹圈制成,成本低廉,适合推广。更难得的是,她能用当地方言与百姓沟通,极大缓解了民众恐惧。
当她染病昏迷七日又奇迹康复后,竟被人称为“南洋圣女”。
消息传开,陈文康亲自接见。
“你不怕死?”他问。
少女摇头:“怕。但我更怕看着别人死而不做点什么。”
陈文康久久注视她,终是长叹:“你比你爹强。”
此事之后,钱婉儿被任命为“卫生巡查使”,负责督导各地防疫工作。她的形象也开始出现在《南洋公报》的插图中,成为新一代青年楷模。
与此同时,北方的情报持续恶化。
据潜伏在宁波的密探回报,一支名为“龙渊会”的秘密组织已在浙东形成网络,成员多为 former 官僚子弟、落第秀才、退役军官。他们暗中联络沿海渔船,绘制南洋航线图,甚至试图购买火器。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似乎掌握了一份详细的爪哇高层人事档案,包括陈文康的家族背景、生活习惯、健康状况。
“这不是普通文人结社。”钟瑗林在密会上警告,“这是有组织、有资金、有情报支持的政治团体。背后很可能有中原大族或残余蒙元势力撑腰。”
陈文康沉思良久,忽然问:“郑先生最近可有动静?”
众人一静。
良久,孙彬才答:“据守卫报告,他仍居于巨港别院,每日读书、写字、练拳,从未提及政事。但他上月收了一个新仆人,来历不明,只说是‘旧友推荐’。”
“旧友?”陈文康冷笑,“哪个旧友?凤阳老家的?还是江南迁户的?”
他霍然起身:“立刻调查那个仆人!另外,加强别院守卫,限制一切外来通信。若有必要……”他声音微沉,“暂时软禁。”
“您真怀疑他会背叛?”朱元璋难以置信。
“我不是怀疑他背叛。”陈文康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我是怕他被人利用。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面旗帜。哪怕他一句话不说,只要活着,就有人敢打着他的名义掀起风暴。”
屋内一片寂静。
夜风穿堂,吹动案上尚未写完的《正统辨》手稿。其中一页赫然写着:
> “所谓正统,非血脉之延续,非庙堂之占据,乃文明之承继、秩序之重建、万民之安居也。今我南洋,耕者有其田,仕者有其途,商者有其利,兵者有其荣。此即天命所归,何须北望?”
数日后,调查结果出炉:那名仆人确系龙渊会成员,原为金华书院学生,其叔父曾任元朝户部小吏,全家因郑氏迁徙政策被贬至福建渔村。他潜入别院,目的正是接近郑先生,伺机策反或刺杀。
陈文康下令将其秘密处决,尸体沉海,对外宣称“突发急病身亡”。
而郑先生对此毫不知情。他依旧每日清晨在庭院中打拳,动作缓慢而沉稳,仿佛世间纷争皆与他无关。
但陈文康知道,风暴不会停止。
于是,在天兄纪元1372年夏,他做出一项前所未有的决定:启动“百年计划”。
第一,全面推行义务教育。所有六岁以上儿童必须入学,学习简化汉字、基础算术、行省律法与《南洋史纲》。教师由文理院统一培训,薪酬由省库支付。
第二,建立“技术研究院”,集中工匠、学者研究火器改良、造船工艺、水利工程与医药配方。首项成果即为“连发火铳”原型机,可在十秒内发射三弹,虽尚不稳定,但已显威力。
第三,组建“远洋舰队”,目标五年内航行至印度果阿,与葡萄牙商人建立联系,引进西洋火炮与天文知识。
第四,启动“文化输出工程”,将《南洋治要》译为泰、缅、马来、阿拉伯等多种文字,通过商路传播至整个东南亚。
第五,也是最激进的一项:废除“天兄纪元”原有历法,颁布“共和历”,以吞武里战役胜利日为元年元月元日,宣告新时代开启。
“我们要做的,不是做一个更大的土王联盟。”陈文康在最后一次高层会议上说,“而是一个全新的国家。它不属于某一家族,也不属于某一族群,它属于所有愿意为之奋斗的人。”
他环视众人:“这条路很长,可能我看不到终点。但只要第一步迈出,历史就会记住今天。”
会议结束当晚,陈文康独自登上新华府城墙。远处,稻田泛着银光,巡逻士兵的火把如星点移动。江面上,一艘新造的战舰正缓缓试航,船首雕刻着一头昂首咆哮的麒麟??那是他亲自设计的国徽雏形。
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知道,身后是无数双眼睛在观望:有期待的,有怀疑的,有仇恨的,也有渴望颠覆的。
但他也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已无法回头。
因为这座新城,这片新土,这群新人,都已写下同一个名字:
**罗马汗国**。
??这个名字,最初不过是郑先生酒后戏言,如今却成了他们共同的命运。
不是模仿,不是复刻,而是一种融合与重生:罗马的制度精神,华夏的文化底蕴,马来之地的生命力,再加上一点点疯狂的理想主义。
它或许荒诞,或许脆弱,或许注定失败。
但它存在。
而且,正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