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书房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苍白的光痕。哈尔滨冬日的黎明,寂静而寒冷,仿佛连空气都凝固着。
顾秋妍的生物钟在清晨六点左右准时将她唤醒。长期的训练和生活习惯,让她即使身心疲惫,也在这个时间点自然睁开了眼睛。身体的酸痛和精神的倦怠提醒着她昨夜近乎通宵的紧张工作,但一种更深的、名为“责任”和“处
境”的清醒,驱使她立刻起身。
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是一件质地柔软的苏式家居长裙,外面罩了件开衫。推开卧室门,清晨室内的寒意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书房的方向。门虚掩着。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走了过去。从门缝里,她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周乙(叶晨)并没有躺在昨晚那张临时铺就的椅床上。那张椅子空着,被褥整齐地叠放在一旁。而他本人,正直接坐在书桌后那张坚硬的木制扶手椅里,身体微微后仰,头靠着椅背,双眼紧闭,眉心不自觉地蹙着,仿佛即使
在睡梦中,也仍在思索或警惕着什么。
他身上的皮大衣已经滑落了大半,搭在椅子扶手上,眼看就要掉到地上。身上只穿着一套单薄的棉质睡衣,在这没有暖气的书房清晨,显得格外清冷。他的呼吸很轻,几乎听不见,但整个姿态却透着一股无法放松的紧绷感。
顾秋妍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昨夜他展现出的强大、冷静、近乎全能,几乎让她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躯,也需要休息,而且......他刚刚从一个同样危险的环境(关里任务)中归来,身心恐怕都处于高
度警戒后的疲惫期。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走到椅子旁,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将滑落大半的皮大衣重新拉起来,盖在他身上,多少能抵御一些寒气。
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的皮革??
刷!
上一秒还仿佛陷入沉睡的周乙(叶晨),如同被按下开关的弹簧,双眼在瞬间猛然睁开!
那眼神,没有任何初醒时的迷茫或惺忪,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淬炼过的凌厉与警惕,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刀锋,锐利得仿佛能刺破空气。他的身体肌肉也在同一时间绷紧,右手甚至做出了一个极其隐蔽的,似乎要探向某
个方位的防御性动作。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顾秋妍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手在半空,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四目相对。
周乙(叶晨)眼中那骇人的凌厉,在看清眼前人是顾秋妍、并且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之后,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紧绷的身体肌肉也松弛下来,那隐蔽的防御动作悄然收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瞬间切换过来的,带着些许歉
意的平和,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是你啊。”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醒时的低沉,但语气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他活动了一下因为僵硬姿势而有些酸麻的脖子和肩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自嘲意味的笑容,仿佛在解释自己这过激的反应:
“在关里那段时间,执行小鬼子所谓的‘秘密任务,环境复杂,敌我难辨。既要时刻担心自己暴露,被日本人或汉奸盯上;又要提防着......被不知情的自己同志,当成真正的汉奸或特务给误伤甚至误杀了。”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却让听的人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神经一直是绷着的,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有点风吹草动就醒。这毛病......算是落下了。刚回来,还没调整过来,可能得过段时间,才能慢慢放松些。”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顾秋妍却从中听出了难以想象的凶险和压力。那是一种行走在双重刀锋上的生活,信任是奢侈品,每一刻都可能面临来自任何方向的致命危险。比起那种环境,哈尔滨警察厅内部的勾心斗角,似乎都显
得“单纯”了一些。
她看着他脸上那抹自嘲的笑容,再联想到他昨夜展现出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能力和近乎冷酷的理性......这一切,或许都是在那样的环境中,被硬生生逼出来,锤炼出来的生存本能。
心中那股莫名的揪紧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甚了。一丝清晰的心疼,毫无预兆地掠过心头。不是为了男女之情,更像是一种......对同行者艰辛的感同身受,对背负着如此沉重压力之人的复杂情绪。
这个认知让顾秋妍自己都愣了一下。她慌忙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瞬间的慌乱。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对一个才认识一天,名义上是“丈夫”实则完全是陌生人的男人,产生这种情绪?是因为他刚才瞬间暴露出的脆弱?还是
因为他轻描淡写背后的沉重?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烫。为了摆脱这尴尬又莫名心绪不宁的瞬间,她匆匆将手中的皮大衣胡乱地往周乙身上一盖,声音比平时快了几分,也生硬了几分:
“没、没什么…………………你多穿点,早上冷。”她避开他的目光,快速说道,“我......我下楼去看看刘妈的早饭做好了没有。你洗漱一下,也赶紧下来吧。”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就走出了书房,还不忘轻轻带上了门。
靠在门外的墙壁上,顾秋妍用手按住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平复下那份突如其来的慌乱。
书房内,周乙(叶晨)低头看了看身上被她匆忙盖上的皮大衣,又抬眼看了看重新关上的房门,眼神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在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儿,让高度警觉后的身体和神经慢慢彻底松弛下来。然后,他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将皮大衣穿好。
走到窗边,他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外面,哈尔滨的清晨街道上,已经有了稀疏的人影和车马。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属于“周乙”和“顾秋妍”的挑战,也将接踵而至。
鲁明,高彬,那份“家属档案”,还有那个需要“交还”的皮箱………………
他放下窗帘,整理了一下睡衣的领口,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符合“周乙”身份的、沉稳而略带疏离的表情。昨夜那个在黑暗与火光中冷静操作、记忆力惊人的潜伏者,此刻已悄然隐去。
他走出书房,朝洗漱间走去。经过主卧门口时,他停顿了半秒,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楼梯下,已经隐约传来了刘妈在厨房忙碌的声响,以及......顾秋妍刻意放轻,却依旧能听出些许不自然的、与刘妈交谈的声音。
叶晨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随即又平复。
生活的戏码,又要开场了。而演员的情绪,似乎也出现了一些计划之外的、微妙的涟漪。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麻烦?
清晨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只剩下惨白的光晕,勉强照亮餐厅。红木餐桌铺着素净的桌布,上面摆着简单的早餐。
小米粥,几碟咸菜,几个白面馒头,这在物资匮乏的哈城已是难得。空气里弥漫着粥米淡淡的香气。
顾秋妍已经坐在了餐桌旁,面前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她穿着那件家居长裙,外面罩着开衫,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色还有些疲惫后的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只是偶尔瞥向楼梯方向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
杂。
叶晨从楼上下来,已经换上了一身熨烫平整的深灰色中山装,外面套着那件呢子大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略带倦意的平静。他走进餐厅,对顾秋妍点了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刘妈手脚麻利地给他也盛上一碗粥,脸上堆着笑:
“先生,太太,慢用。我上楼收拾收拾房间。”
“辛苦了,刘妈。”叶晨温和地应了一声。
顾秋妍也礼貌地笑了笑。
刘妈转身去了楼上,餐厅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两人安静的进食声。
气氛有些微妙,既不像真正的夫妻那般随意,也不像完全的陌生人那般疏离,处于一种因共同秘密和昨夜并肩工作而建立的、脆弱的平衡中。
顾秋妍小口喝着粥,心里却还萦绕着早上书房里那一幕,以及自己那莫名的心绪,她偷偷抬眼打量对面的叶晨。
叶晨正专注地吃着早饭,动作斯文,神情如常,仿佛早上那凌厉的惊醒和之后的自嘲倾诉从未发生过。这个男人,似乎有一种迅速切换状态,将一切情绪重新包裹起来的能力。
就在顾秋妍胡思乱想之际,客厅角落那部黑色的老式电话机,突然“叮铃铃”地急促响了起来,打破了餐厅的宁静。
两人几乎是同时停下了动作,目光投向电话方向。在这敏感的时期,清晨的电话,总让人心头一紧。
叶晨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对顾秋妍道:
“你吃你的,我去接。”
他步履平稳地走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
“喂,哪位?”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听筒隐约传来,不算清晰,但顾秋妍还是能听出是鲁明的声音,语气似乎带着点焦急和讨好。
叶晨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嗯”一两声。大约半分钟后,他说道:
“行,我知道了。在我车上呢,等会儿上班我带过去。没事,举手之劳。”
又客气了两句,他挂断了电话,转身走回餐厅。
顾秋妍已经没了胃口,看着他,忍不住主动问道:
“是谁?什么事?”
问完才觉得,顾秋妍才惊觉自己这语气,似乎有点过于关(探)切(询)了。
叶晨重新坐下,拿起馒头咬了一口,才语气平淡地低声回道:
“是鲁明。来问昨天火车上那个‘金教授”的行李,是不是落在我车上了。
他说他早上才想起来,怕高科长知道了骂他办事不周,让我上班的时候,顺便帮他捎过去。
顾秋妍的心“咯噔”一下。果然,来了。那个皮箱。鲁明亲自过问,表面是怕挨骂,实则......恐怕也是一种试探和确认吧?看看叶晨会不会“忘记”,或者对那个箱子有什么“特殊”处理。
她想起昨夜两人在书房里的忙碌,想起那些被投入火盆的纸张和灰烬,还有那卷被二次翻拍后小心复原的胶卷.......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但看到叶晨一脸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帮同事捎带个普通失物的样子,她又稍微安心了些。
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也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顺着话头,回想起昨晚在火车站和宴会上的情景,轻声说道:
“我看那个高科长......昨天晚上看着还挺和气的,对谁都笑呵呵的,说话也客气。鲁明这么怕他?”
她说这话,一半是基于昨晚的直观印象,高彬确实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另一半,或许也是潜意识里希望这个最危险的对手,并非真的那么可怕。
然而,她话音刚落,就看到对面的叶晨缓缓咽下了口中的食物,放下了手里的馒头。
他抬起头,看向顾秋妍。这一次,他脸上惯常的平静被一丝极其凝重的神色取代,眉头也微微蹙起,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危险,需要立刻纠正的错误认知。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秋妍,”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那是你不了解他。”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回忆某些不愿触及的画面,眼神变得幽深而冰冷:
“高彬这个人.......表面上的和气、笑容、客气,全都是他精心打磨出来的保护色。就像毒蛇身上艳丽的花纹,用来迷惑猎物,降低警惕。”
“他集阴险狡诈、冷酷、耐心于一身,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两年前,那场‘乌特拉’行动......”
叶晨的声音更低,也更沉,仿佛怕惊动什么无形的幽灵:
“当时,我们有四个非常优秀的同志空降到了m城,原本有机会送出关键情报,甚至破坏敌人的计划。但是......”
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和凛冽的寒意:
“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高彬的算计之中。他并不急于抓捕,而是像猫捉老鼠一样,布下层层罗网,抛出各种诱饵,观察、试探、消耗......
最后,在我们同志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安全、准备行动的关键时刻,他收网了。”
“那两个同志......”叶晨的声音有些艰涩,“要么死于激烈的枪战,要么承受残酷的刑讯,并非他们不机警,而是在高彬精心设计的‘证据链’和‘心理战”下,被一步步逼入绝境,最终......被以‘铁证如山”的罪名,公开处决。
整个过程,高彬甚至没有亲自到场,他只是在背后,冷静地算计操控着一切,脸上或许还带着他那惯有的、和气的笑容。”
他看向脸色已经彻底苍白,眼中充满震惊和后怕的顾秋妍,一字一句地,将最残酷的真相剖开在她面前:
“所以,永远不要被高彬的表象所迷惑。他的和气,是他的武器;他的笑容,可能意味着他嗅到了猎物的气味。
在哈尔滨,在这个警察厅,最不需要的,就是天真和侥幸。对待高彬,你必须拿出十二万分的警惕,把他当作最狡猾、最危险、最没有底线的敌人来对待。因为在他眼里,我们,就是需要被清除的‘猎物”。’
顾秋妍呆坐在那里,手中的勺子不知何时已经掉回了碗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叶晨的话,像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将她心中因为高彬表面和气而生出的那一点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浇灭。
她想起昨晚高彬看她的眼神,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目光;想起他对自己那句“周乙总念叨您”的微妙反应;想起他在宴会上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无形的审视压力……………
原来,那平和表象之下,是如此的深潭与险恶。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哈尔滨室外的严寒更加刺骨。她终于明白,叶晨为何如此谨慎,为何对她的“青涩”如此焦急,为何要反复强调细节和纪律。
她面对的,不是普通的汉奸走狗,而是一个将智力、耐心、冷酷与权力完美结合起来的,真正的猎手。
餐桌上的早餐,已经彻底冷了。
叶晨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效果??或许过于严厉,但必须如此。在这个地方,对高彬的任何轻视,都是自杀。
他缓和了一下语气,但依旧严肃:
“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以后,无论在什么场合见到高彬,哪怕他笑得再亲切,话说得再客气,你心里那根弦,也必须细到最紧。少说,多看,多听。拿不准的,宁可沉默,也不要轻易接话或表态。”
顾秋妍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有些发白:
“我......我记住了。”
“嗯。”叶晨重新拿起馒头,“吃饭吧,吃完我还要去厅里。那个皮箱,我会完好无损地给鲁明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