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想要换位置,但直接开口恐怕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毕竟在维多利亚看来,让肯特公爵夫人坐在亚瑟之后,本就是向母亲示威的一种手段。
她不管其他人是怎么想的,或许在她的心里,她只是想借此告诉其他人,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要比肯特公爵夫人更重要,在她登基的过程中,这位警务专员委员会的秘书长也比她的母亲提供了更多的帮助。
虽然亚瑟还没搞明白到底是谁阴了他一手,但他毕竟也不是当年那个在伦敦塔下吃枪子儿的小伙子了,在经历了欧洲大陆的游历后,他可学了不少兜圈子的技术。
“陛下,我知道自己劝不动您。肯特公爵夫人和康罗伊过去所做的那些事,不论有什么理由,他们都应当为此承担后果。”
维多利亚并没有说话,但她难看的脸色明显柔和了不少。
“我明白,您对肯特公爵夫人的情绪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的。老实说,如果我是您,恐怕也不会原谅他们。可是……”亚瑟顿了顿,放缓语速道:“眼下您登基还不满一个月,在您登基的这段时间里,整个国家都在称颂您的美德。昨天我在奥尔马克俱乐部时,考珀夫人也说:‘我从未听到过有任何人对女王说过一句批评之词,或者在她身上挑过一个错,这的确是一种罕见的幸福。’”
维多利亚听到“考珀夫人”的名字时,眼睛轻轻一亮。她对这位夫人印象不错,不仅仅是因为考珀夫人是墨尔本子爵的妹妹,更因为她是奥尔马克俱乐部的七位女主人之一。当初她还没有继位的时候,就经常听到母亲聊起考珀夫人在伦敦社交圈内的影响力。
对于维多利亚来说,能在奥尔马克俱乐部这种老派贵族聚集地,被那里的贵妇如此盛赞,这让她忍不住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得意:“考珀夫人真是这么说的?”
亚瑟点了点头,随口修饰了几句:“考珀夫人很诚恳,她不像是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她说了,您身上那种从容镇定的气质,与她年轻时见到的夏洛特公主颇为相似。”
这下子,维多利亚简直高兴得差点直接站起来了:“我小时候常听舅舅讲起夏洛特公主的事。人们说她聪明又果决,如果她没有因为难产去世,现在就是她和舅舅在这座宫殿里坐着了。”
亚瑟没有接话,在王室的内部问题上,他向来发言谨慎,抬出夏洛特公主也只不过为了哄维多利亚开心,以便为接下来的话题铺路。
“陛下。”亚瑟终于开口,语气慢慢收紧:“正因为世人如此赞美您,所以,您才必须更加谨慎。您现在所做的每一件小事,哪怕只是一个座位的安排、一句话的措辞,都会被写进报纸,被解读为国家意志的一部分。舰队街的那帮人会用放大镜去观察您,英国人民也会像查阅宪法一样去认真解读您。”
维多利亚神情微微一变,她以为亚瑟是打算劝她与母亲和解。
“而且……”谁知亚瑟话锋一转,领着维多利亚进入了一个她未曾设想过的话题:“如果您打算在家族关系这一领域做出明确表达,比如与母亲保持距离。那么,在其他方面,您就必须树立一份与之平衡的声誉。一位君主如果要冷淡至亲,却仍然能够令百姓心悦诚服,那她必然是在其他领域展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仁慈与宽容。”
“您是在说……”维多利亚没有完全听懂亚瑟的意思,她眉头微蹙,犹豫地开口追问道:“我可以与妈妈保持距离,但我不该让她坐在您的后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亚瑟温声道:“那是您的家务事,也是您的尊严。作为您的臣子,我不会干涉也不能干涉上帝赋予您的权力,并且我也建议您应当坚持拒绝其他人干涉您,毕竟约翰·康罗伊爵士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但是……”
亚瑟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我想您可能还没有听说,中央刑事法院最近刚刚了结的一桩案子。”
维多利亚皱着眉头:“什么案子?”
“根据中央刑事法院裁定,这是一桩入室抢劫案。”亚瑟开口道:“托马斯·雷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在夜间闯入药铺行窃,被发现后,在慌乱中用铁棍击打店主,导致店主重伤,按照现行法律,刑事法庭判处其绞刑。”
维多利亚眼神微动,看她的表情,明显是第一次听说:“那……法庭这不是已经宣判了吗?”
“是的。”亚瑟点头道:“现在只等最终裁决是否执行。依照旧例,死刑判决必须呈交陛下御前,由您亲自签发,才能施行。但也正因如此,无论您签或不签,都会有一部分人不满意。”
维多利亚原本挺直的身子忽然矮了一截,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也就是说……只要我在那份文件上……签名……就一个签名,便会让一个人……就这样死了?”
亚瑟微微点头:“这正是我们传统法律中为君主保留的最高裁定权之一,从都铎王朝开始,一直延续至今。”
维多利亚慢慢回过神来,盯着亚瑟问道:“您刚才说,如果我签了,就会有人不满意。可如果我不签,也会有人不满意……这是什么意思?”
亚瑟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这个名叫托马斯·雷恩的男孩,十四岁,出身极贫,是个孤儿。他确实做了错事,但在案发之后,当地的教区牧师和慈善组织却联名签署了请愿书,为他请求宽宥,他们说那家药铺平时苛待穷人,托马斯是犯罪了不假,但他没动钱财,而是想要偷拿一些药给他相依为命的几个街头乞儿服用。他伤了人,确实重伤,这点不假,但是苏格兰场的调查报告认为托马斯不构成蓄意谋杀的罪名。”
“而另一方面……”亚瑟继续开口道:“药店店主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也落下了终身残疾,他的家人向报纸控诉,认为法律不应该纵容劫匪,正是因为他们的强烈要求,所以中央刑事法院不得不在七月一号做了最终宣判。”
维多利亚越听越感觉迷糊,法律上的事情显然比家务事复杂多了:“为什么偏偏要赶在七月一号之前做出裁决?这里面是有什么缘故吗?”
亚瑟微微点头道:“您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从苏格兰场巡警的职务上升迁的吗?”
“当然知道。”维多利亚脱口而出道:“那场法庭上的演讲,废除《血腥法案》运动,我从前在报纸上看见过。”
“没错,这就是我人生中的起点。”
亚瑟不紧不慢的历数着他这段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光辉履历:“其实废除《血腥法案》运动并不仅仅只是一段演讲,死刑罪名的废除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总得来说,在辉格党上台执政前,这一系列废除死刑法案可以统称为《皮尔法案》,在罗伯特·皮尔爵士担任内务大臣的八年间,他通过一系列法案,先后废除了超过200项的死刑罪名,并且还取缔了神职人员的死刑豁免权。而到了辉格党执政时期,废除《血腥法案》运动也没有因为皮尔爵士的下台而停止。”
亚瑟顿了顿:“《1832年货币犯罪法》取消了对货币犯罪适用死刑的惩罚,《1832年伪造罪废除死刑法》规定了,除伪造遗嘱及特定授权书外,该法废除了所有伪造罪的死刑惩罚。而在今年4月,内务大臣约翰·罗素勋爵又提交了《侵犯人身权利法案》,如果这项法案顺利通过,那么今后英国法律中就只会保留四到五项死刑罪名了。”
维多利亚愣了一下:“剩下的死刑罪名里,不包括……入室盗窃罪和伤人?”
“正是如此。”亚瑟点了点头:“如果这桩案件延迟几天宣判,哪怕只是等到本月中旬,等到上院三读通过修正案后再裁定,那托马斯·雷恩的犯罪行为就不再适用死刑了。按照我对这起案件的浅薄理解,他或许会被宣判不少于十五年的流放。”
维多利亚沉默了。
她的手指在膝头轻轻摩挲着,像是企图用这种细微的动作稳定自己胸腔中渐渐升腾的焦虑。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再像之前那般带着跃跃欲试的喜悦,也不再带着少年人对掌权的新鲜感,而是多了几分如履薄冰的迟疑:“也就是说……他是不是被判死刑,只取决于……几天的时间差?”
“没错。”亚瑟声音平静,但态度却比以往更为庄重:“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这就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局势。陛下,如果内务部明天就把死刑判决书呈交御前,您考虑好究竟是签还是不签了吗?”
“我……我现在明白您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了。”维多利亚喃喃自语,她转过头看向亚瑟,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不是法律,这是在杀人!一个孩子,哪怕他做错了事,也不该被这样……就这样被赶着送上绞刑架,只因为议会没来得及读完一部法案!”
“是的,陛下。”亚瑟的神情没有变化:“所以我们才说,法律与时间从来都是不公的。”
维多利亚沉默地看着亚瑟,几秒钟后,她缓缓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指尖交迭在膝头,自登基以来,她还是头一次感觉到来自国家权力的压力。
“如果我签了……”她轻声道:“我会被认为冷酷无情……”
“而如果您不签……”亚瑟接道:“舰队街明天就可能用整整一版的报道来讽刺您的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感情用事,甚至是姑息犯罪。受害者的家属也可能站到圣保罗大教堂的门口请愿声讨,认为司法系统被您干预了。”
维多利亚的唇微微张着,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可话语却迟迟吐不出口。
她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习惯性的向亚瑟求助,就像当初躺在拉姆斯盖特的病床上一样。
“亚瑟……”她抬起头看向亚瑟,声音低低的,有些不安:“那我到底该怎么做?”
这句话没有陛下的威仪,也没有君主的指令,倒像是个初登舞台、还没来得及学会如何掌控聚光灯的演员,在幕后向熟悉舞台的名角低声求教。
亚瑟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眼帘,像是在斟酌,也像是在把千百年来王权与人情、法理与舆论之间的纷争,在心中一一过筛。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微笑着,目光异常清醒却温和。
“陛下,您什么都不该做。”
维多利亚一愣,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至少现在,您不该直接决定这个案子的生死。”亚瑟解释道:“您刚刚登基,身份尚未完全脱离纯正姑娘的轮廓,也还没有被正式看作独立于内阁之上的君主。大伙儿对您的好感,也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因此,在这个阶段,任何一次直接插手司法、主导判决的举动,都会被人用放大镜盯住。”
亚瑟背着手在房间内踱步:“您手上的皇家赦免权是个十分好用的权力,在许多情况下,它是为您博取民众好感度的良方,如果社会舆论都一边倒的支持赦免,这时候便是您出面揽下所有功劳的最佳时刻。但是,在大部分的死刑判决当中,是存在许多模糊空间的,这种时候,如果您贸然插手,最终只会是费力不讨好。”
说到这里,亚瑟停顿片刻,让维多利亚有足够的时间去理解这句话的分量,然后才继续说道:“如果您想要避免这种情况的话,我建议您可以为自己设下一道制度性的屏障。”
维多利亚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屏障?”
“是的。”亚瑟点头道:“奖赏恩赐,这是民众喜欢的,您可以自己施行。而杀戮刑罚,这是民众所憎恶的,不如推给其他人来掌管。如此一来,责任不直接归于您,而是由内阁,由内务大臣,或者如果内务大臣也不愿独自承担起这个责任的话,也可以先由警务专员委员会代劳初步复核,通过后,再移交内务部裁定审核。这样的话,案子不直接送到您这里御裁,您就用不知情来避免民众的憎恨。如果有的案子,确实有利可图,所有人都认为判决不合适,您还可以借助皇家赦免权直接赦免嫌犯的罪过,您仍旧是最后的审定者,但却不必再承受一切道德与法律的直接冲击了。”
“不做决定就没有责任……”维多利亚喃喃道:“利奥波德舅舅在信里好像也说过,对待任何事情,都不要轻易做决定……”
“没错,这是一种妥协的艺术。”亚瑟笑着点头道:“但也是一种力量的策略。在您尚未具备稳固根基之前,借着制度分担风险,是所有聪明的君主都该掌握的艺术。”
“可民众会怎么看?”她开口问道:“他们会不会说我不负责任?”
“他们会说您温和、理性、信任制度,而不是独裁。”亚瑟笑着摇头道:“更何况,这并不是永久的卸责,而是一种推迟介入。等到您羽翼丰满,等大家真正接受了维多利亚女王这个名字背后的威望和权威后,您自然可以选择更直接的手段。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
“您说得对。”维多利亚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不能像个审判官一样去签署别人的死刑,我……我还没准备好。我甚至……连托马斯·雷恩的模样都没见过。”
亚瑟点了点头,他同样松了口气。
毕竟对于他来说,在君主面前,把王权毒药包装成功劳也是十分耗费心力的。
维多利亚忽然问道:“您可以替我草拟一封回复内务部的信笺吗?”
“当然。”亚瑟笑着俯身行礼道:“我会用最恰当的措辞,既表达您对法治的尊重,也体现出您对制度改革的期待。这样,无论最终如何执行,您都能稳稳地立于最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