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格色寺藏于瀑布之后,水帘如练,终年不歇。我摘下面具,露出冯雅洁的面容,湿发贴额,衣衫尽透,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瀑布后的山洞幽深曲折,石壁上嵌着铜灯,灯火摇曳,映出层层叠叠的影子,仿佛有无数人藏身暗处窥视。我缓步前行,足音在洞中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心跳之上。
行约百步,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巧佛殿立于洞窟中央,四壁绘满密教曼荼罗图,中央莲台供奉一尊金身不动明王像,双目微垂,手持降魔杵,周身缠绕赤焰纹路,似有怒火将燃未燃。殿内无人,唯有一缕檀香袅袅升起,自佛前铜炉中飘出,清冷而诡谲。
我知道,妙姐就在这附近。
她不会让我白来一趟。
果然,刚踏上莲台前三级石阶,身后洞口忽地传来水声异动??不是水流落下,而是有人穿瀑而入。我缓缓转身,只见水帘掀开,一道纤细身影踏水而来,赤足点波,竟不沾半滴水珠。她身穿素白僧裙,外披暗红袈裟,长发挽成高髻,插着一根骨簪,面容清丽如画,正是妙玄之妹,妙姐。
她站定在我五丈之外,目光沉静,声音却冷得像冰:“你杀了迦梨。”
我不是问句,是陈述。
我点头:“也杀了大乐法王。”
她嘴角微扬,却不带笑意:“你知道他魂魄已归时轮金刚寺?”
“我知道。”我说,“我也知道你布下的‘牵魂庇魄阵’能保他残魂不散,但代价极大。他的下一次转生,恐怕连三岁孩童的灵识都不如。”
“所以呢?”她盯着我,“你来此,是要斩草除根?还是……替高天观接收这片烂摊子?”
我没有回答,只从怀中取出两张人皮面具,轻轻放在地上??一张是迦梨仙尊的脸,另一张是大乐法王的脸。两张脸皮边缘焦黑卷曲,带着血污与咒印残留的气息,在灯光下泛着阴森光泽。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我说,“他们死了,地仙府八位九元真人只剩一人下落不明,空行愿和,燃灯避世,毗罗龟缩不出。现在,整个达兰的密教势力群龙无首,而你,是唯一还能号令旧部的人。”
她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惠念恩,你一路杀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日却说要讲和?昨夜你还用迷香驱使僧兵屠寺,今日便来谈和平?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不否认我杀人。”我直视她的眼睛,“但我杀的是该死之人。迦梨勾结CIA,妄图借外力掌控东南亚奇门格局;大乐法王迷信转生,宁舍根基也要逃命,早已失了道心。他们不死,乱局永不止息。我若不想讲和,此刻便可召朱灿荣带火箭筒轰塌这瀑布,一把火烧尽你这座小格色寺。”
她沉默片刻,忽然轻叹:“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见最后那位九元真人。”我说,“玄机子。”
她瞳孔骤缩。
这个名字,连在地仙府内部都极少提起。他是地仙府真正的隐者,二十年前便闭关于喜马拉雅深处某处秘境,不通音讯,不涉纷争,传说他已经半步踏入境外飞升之列,只差一线天机未明。
“你疯了。”妙姐摇头,“你杀了七个九元真人,现在还要去找第八个?他若出手,你必死无疑。”
“正因他未曾参与过往仇怨,我才要去见他。”我缓缓道,“他是唯一可能接受和解的人。只要他点头,地仙府残余势力便可重组,不再以我为敌。否则,哪怕我今日杀尽眼前之人,明日还会有新人继任法王,继续追杀我。这不是我想要的战争。”
她看着我,良久才道:“你变了。”
“我没变。”我苦笑,“我只是学会了用他们的规则活着。当年我在高天观初学道时,师父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强者,不是杀光敌人,而是让敌人不愿再做敌人。’”
她默然,终于抬手一挥,身后佛殿侧壁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幽深不见底。
“你要见他,可以。”她说,“但他不在人间寻常之地。他在‘阴脉渊’中参悟最后一重天机。那地方,活人难进,死人难出。你若执意前往,需以真身入冥,阴神渡河,穿过三重鬼门,才能抵达渊底莲台。”
我皱眉:“阴脉渊……是传说中连接六道轮回的断脉节点?”
“正是。”她点头,“千年前有大德高僧欲借此地破界飞升,结果引动地气暴走,撕裂空间,形成一处游离于生死之间的缝隙。玄机子在那里闭关,便是要借这断裂之力,窥探天门外的真相。”
我深吸一口气:“如何进入?”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玉符,形如蝉蜕,通体布满细密裂纹:“这是‘蜕魂符’,可护你阴神不被阴脉侵蚀。但只能用一次。踏入之后,生死各安天命。”
我接过玉符,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死人的骨头。
“你为何帮我?”我问。
她望着我不语,眼神复杂,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因为我也厌倦了杀戮。”
我没有再问,转身走向阶梯。
脚步刚踏上第一级石阶,她忽然唤住我:“惠念恩。”
我回头。
“如果你见到他……”她声音微颤,“替我问一句,我哥哥妙玄,有没有恨过我?”
我心头一震。
原来如此。
难怪她一直暗中助我,原来不只是为了终结战乱,更是为了赎罪??当年妙玄被逐出师门,正是因为庇护她修行邪术,触犯戒律。那一场决裂,成了兄妹二人终生之痛。
“我会告诉他。”我说,“你从未真正背叛过道心。”
她闭上眼,轻轻颔首。
我迈步而下。
阶梯漫长,越往下,空气越冷,呼吸间竟有白雾升腾。两侧石壁渐渐渗出黑水,滴滴答答落在脚边,发出腐臭气味。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座石桥,横跨深渊,桥下漆黑一片,偶有惨绿色光点浮起,如同鬼火飘荡。
桥头立着一块残碑,上书三个古篆:**鬼门关**。
我踏上石桥,刚走几步,耳边忽响起无数低语??
“回来……回来……”
“你欠我们的命……还没还……”
是那些死在我枪下、刀下、炸药下的人的声音。玄黄、玄相、妙玄、迦梨、大乐法王……还有更多无名之辈,他们的怨念汇聚于此,化作精神冲击,试图动摇我的意志。
我紧握蜕魂符,默念清净咒,阴神稳固如钟。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桥中断裂,下方黑洞猛然张开,一只巨手伸出,乌黑指甲长达尺许,直抓我面门!
我侧身闪避,喷子滑入掌心,轰然一枪!
巨手应声碎裂,化作黑烟消散。
但这只是开始。
第二道鬼门后,是一座白骨堆砌的祭坛,坛上悬着一口青铜钟,钟身刻满往生咒文。我刚靠近,钟声自鸣,声波如刃,割裂魂体。我急忙掐诀布障,却被震得七窍流血,阴神几乎离体。
我咬牙冲向钟下,以喷子猛击钟身。
铛??!
一声巨响,钟裂三分,怨魂哀嚎四散。
第三道鬼门最为诡异,门前无路,唯有一条血河奔涌,河上漂浮万千面孔,皆是我曾相识之人:父亲、母亲、师父、同门……甚至包括冯雅洁本尊的遗容。
河中传来呼唤:“过来吧……回家吧……一切都结束了……”
若非我早知此乃幻象,几乎就要跃入河中。
我撕下最后一张镇魂符,贴于额前,纵身跳上河面漂浮的尸首,借力飞跃,终抵对岸。
眼前,终于现出阴脉渊。
那是一片倒悬的湖泊,湖水如墨,悬浮于头顶上方,湖底朝天,莲台生于虚空,一名灰袍老者盘坐其上,背对我而坐,须发皆白,周身缠绕九道金环,每一环都在缓缓旋转,发出细微嗡鸣。
我走上莲台,跪坐于他身后三尺处,低声唤道:“玄机子前辈。”
老者不动,也不语。
我再道:“晚辈惠念恩,来自高天观。今冒死前来,只为求一言和解。”
良久,老者终于开口,声音如同远古雷鸣,震荡魂魄:“你杀了我七个同门。”
“是。”我坦然承认,“但他们皆因执念太深,逆天而行,死于因果之中。我非嗜杀之人,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那你来此,还想杀我?”
“不想。”我摇头,“您不同。您未涉纷争,未染杀业,若您愿罢手言和,我愿以高天观之名起誓:自此之后,永不主动侵犯地仙府任何一支传承。”
老者缓缓转身。
那一瞬,我几乎窒息。
他的脸上没有五官,唯有一片光滑如玉的皮肤,中央浮现出一只竖眼,瞳孔深处,竟映出宇宙星河流转之景!
“你可知,”他缓缓道,“我已窥见天门将启?”
我心头剧震。
天门,是所有修道者梦寐以求的终极之境,传说唯有集齐九元真气、贯通阴阳二脉、斩断三尸执念者,方可开启一丝缝隙,窥见彼岸真容。
“您要飞升?”我问。
“非我要,乃天要。”他说,“此劫将至,天地将变。若你们继续内斗,等天门开启之时,无人能接引众生,唯有 chaos 降临。届时,不只是奇门十宗,整个人间都将沦为炼狱。”
我猛然醒悟。
这才是真正的危机。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拖延时间,阻止无谓厮杀,为的就是留下足够的力量,迎接更大的变局。
“所以我愿和。”我郑重叩首,“不仅为我自己,也为天下苍生。”
老者凝视我许久,竖眼中星河流转,似在测算我的命运轨迹。
终于,他轻声道:“好。我应你。”
我抬头,惊喜交加。
“但有一个条件。”他说。
“请讲。”
“你必须继承地仙府第九元真人之位,统合残余势力,成为新一任‘守门人’。否则,无人信服,和约不过空谈。”
我怔住。
这意味着,我要背负起原本誓不沾染的责任。
可若不接,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我深吸一口气,伏地再拜:“弟子愿受命。”
老者抬手,一道金光自竖眼射出,没入我眉心。
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地仙府秘传心法、九元真气运转路线、历代真人留下的警示箴言……还有那即将开启的天门坐标。
“去吧。”他说,“三年之内,天门将现于昆仑墟顶。届时,你需集齐九元之力,主持开天仪式。若失败,则万劫不复。”
我起身,郑重行礼,退下莲台。
返回之路异常顺利,仿佛阴脉本身也在为我让路。
当我重新回到小格色寺,妙姐仍在原地等候。
我取出蜕魂符,还给她。
她看到我神情,便知一切已成。
“他答应了?”她问。
我点头:“但他让我接管地仙府。”
她并不惊讶,反而笑了:“看来,你终究成了那个最不像杀手的人。”
我望向寺外瀑布,水声依旧,却仿佛听见了未来的风声。
“战争还没结束。”我说,“但至少,我们有了新的方向。”
她递来一件袈裟:“穿上吧。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接过袈裟,披于肩上。
褐红色布料拂过指尖,带着岁月与信仰的温度。
远处,达兰的天空渐亮,晨光刺破云层,照在雪山上,宛如金顶初现。
我知道,新的一章,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