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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臂断刀之尾声:守护诚信
    谷神回到江州。

    江州的山岗上有卫善建造的小屋,谷神,卫善和那两只猿猴曾在小屋里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如今小屋还在,小屋的主人已中刀倒下,像一株受伤的麦子。

    在京城的那一夜,谷神一刀捅向温国公,卫善猛扑过去,抱住了温国公,让那一刀捅进了自己的后背,伤口深及几寸,当时,血流如注。

    他为什么要保护温国公?

    卫善中刀后,谷神抱起了他,为他敷药止血,包扎伤口,既然他肯舍身救温国公,那就留他一命吧。她告别了马俊,乘上马车,把卫善载回小屋。

    马俊随后带上了他的那帮训练多年的兽兵撤离了王府,虽然折损了许多灵兽,可谓损失惨重,但他体验到了禽/兽的诚信超越了人类,感觉不虚此行。

    据说,李仪曾把刀横架在温国公的脖子上的事情让温国公一直耿耿于怀,亦心有余悸,他不断做恶梦,痛感于李仪的反复无常和致命威胁,精神失常了,他患了子曰诗云分裂症,习惯扬起雪白的须发,对着小猫小狗说话,引出一大通子曰诗云的大道理,吓得禽/兽乱跑,惹得王府的侍婢小厮们窃窃私笑。好在他没有死,他的反对派没什么动静,朝廷暂时安定,一切皆如从前。

    笑话扬起,泪水落下。

    谷神在卫善的小屋里怀抱着卫善,她爱这笃信笃敬的男人,他已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她似欲放声大哭,但她的矜持和羞怯又使她抑制了哭声,却没有抑制泪水。

    卫善躺在她的怀里,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里,他嗅到了女性身体的馨香,他身上的伤痛微微减弱。

    他非常担心谷神:“你一直对你的徒儿深怀愧疚,欲自刎赎罪,你现已杀了李仪,代他们复仇了,而且真实地为他们自刎过一次了,你就不要再自责了,好好活下去吧。”

    谷神点点头:“可是,你为什么阻止我杀温国公呢?”

    卫善反问:“你知道岳飞吗?”

    “他是当朝抗金名将,被奸相秦桧所害。”谷神说。

    “岳飞其实死于皇帝之手。”卫善说:“皇上乞和,岳飞主战,秦桧谄媚皇上,乃陷害岳家父子于风波亭,究其实,皇帝是幕后主使,秦桧是幕前傀儡。”

    谷神不知卫善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卫善说:“以岳飞的智勇双全,皇帝断断乎奈何不了他,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是愚忠!”谷神说:“莫非你也要效法岳飞,愚忠于温国公?”

    卫善长叹一口气,他的脸色早已由红转白,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眼眶深陷,眼睛失去了光彩,像一盏残灯已临油尽蕊枯。

    他断断续续絮语:“大宋意在乞和,金邦意在吞并,但只要大宋内部不乱,金邦的企图便难以得逞,方今江湖枭雄啸聚一方,占山为王,招兵买马,伺机欲动,只因温国公在朝中势力极大,尚能压住阵脚,他若一死,他的反对派趁机叛乱,江湖枭雄更是上窜下跳,与乱臣贼子争夺江山,天下大乱,大宋主战派面临内忧外患,难以应对,金邦便不战而胜。”

    “你认为只要温国公不死,他的存在至少还能压住朝野阵脚,维持现有的局势,减少内乱。”

    “也许是吧,况且,他是皇帝的弟弟,你若杀了他,皇上震怒,官府缉凶甚严,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如此天下攘攘,乱象纷起,岳飞不反皇帝,我也不杀皇室宗亲,如此一来,少数主战派减少内忧,专一对会外患,情形或许更好一些。”

    这些理由足够他为温国公挡住一刀吗?

    他说话太多,消耗了太多的力气,触动了过深的伤口,伤口爆裂,他呻/吟一声,就闭上了眼睛,临死前,独臂痉挛,手指去拔刀,好像刀上有什么秘密。

    谷神帮他把断刀拔了出来,刀身上刻着几行铁画银钩的字迹:我欲与神相知,长命无衰竭,山无陵,山无谷,化为齑粉,乃敢与君绝。

    从这几行文字中可以挑选出七字:我欲与谷神相知!

    这几行文字显然参照谷神那晚在柱信桥上对他吟出的那首情诗而写成,这说明那晚的诚信考验让他刻骨铭心,因此他把至深至坚的情思和铁骨铮铮的誓言刻在了刀上。

    谷神睹物思情,不再矜持和羞怯了,放声痛哭,十年前,她就和卫善肝胆相照,十年后命运把他们绑在了一起,两人出生入死,相互信任,侠骨里的柔情平淡而坚实,卫善含蓄而不善表白,但他却用刀上的文字作了沉默而深刻的表白。

    她一遍遍抚/摸着刀上的文字,仿佛抚/摸着七团爱情的圣火,泪水在爱情的圣火中燃烧,既然今生不能拥抱他的身体,那就永远拥抱他的灵魂吧。

    “你是我的爱人,你没有死,只是沉睡了,你曾经说麦子代表了诚信,那么,你的灵魂与麦子同在,我将永远守护着你。”谷神在心底呼唤着。

    风吹过山岗。

    她把卫善的尸体安葬在山岗上,温柔的坟墓坚/硬地挺立着,靠近卫善生前开垦出来的那片土壤,她已在土壤里洒上了麦种,麦子不久就会萌芽。

    这是很平常的一天,谷神在卫善的墓前祭拜,一只公猿带着一只母猿来到了她身边,它们双双跪下,流泪磕头。

    谷神认出了它们,那只母猿曾经被李仪唆使窃走卫善的断刀,而那只公猿曾长啸一声,好像是去找母猿算帐,这次它们双双回来,公猿是不是表明它已教训了母猿?

    谷神怔怔地望着它们,正准备把它们扶起来,不料,那只公猿对那只母猿猛劈一掌,母猿扑倒在地,突又爬起来,口吐一股鲜血,向一尊岩石撞去,旋即倒在了血泊中。

    在谷神的惊怵里,那只公猿也跟随母猿撞向岩石,头破血流,颈脖折断。

    面对公猿和母猿双双立毙,谷神伤心欲绝,事出突然,令她始料未及,自然阻挡不及。

    它们为什么选择了死亡?她只能这样猜测动物微妙的心理:一方面,公猿忠于主人卫善,责怪母猿为贪图李仪的香/蕉而出卖了他,窃走了他的刀,公猿猛劈母猿一掌,以示警戒。而那只母猿在警戒中认识到了自己愧对主人,便撞岩自杀了。

    另一方面,公猿和母猿早已结成了夫妻,公猿忠于爱情,见母猿撞岩后,自己也为对方殉情而殁。

    这只公猿代表了大多数被人类所伺养的动物,这样的动物既忠于主人,又忠于爱情,情义兼顾,犹如仁人志士忠孝两全。

    谷神为这两只猿猴筑了一坟,将它们的尸体合葬,它们生同室,死同穴,可以死而瞑目了。

    尖细的坟冢在山岗上竖立着,像天地之根,生长出绵绵不绝的情义。

    谷神看着自己为它们新筑的坟墓,俯仰天地,无限感慨,喃喃自语:“兽犹如此,人何以堪?”

    光阴迅速,转眼又是一年清明。

    清明时节,沦陷的江州在一阵惨风愁雨后沐浴着一派并不耀眼的柔光,绿色覆盖了原野,麦地里飘起若隐若现的似有似无的暗香,像飞花逐水,像春/梦追云。

    卫善的青冢在山岗上寂/寞地守着一片青青麦子,泉水轻轻流淌,花朵静静开放,是这样美丽而忧伤的麦子,吐着香气,站在山岗上。

    张尧和杨千变踏青扫墓而来,他们以诚信为媒,已结为伉俪,两人都身着白衣,站在墓前,白衣翩翩,与麦苗的青翠合成琵琶弦上的春思曲。

    张尧把一杯酒浇洒在卫善的坟头上,说:“诚者,天之道,信者,人之本,侠之大者,莫过于诚信二字。可惜,如此警言竟出自温国公之口,世之大伪者偏偏能说出至诚至信的警言,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感叹一番后,他像一只白鹤,携着白云般的千变女神杨千变飘然而去。

    谷神羡慕杨千变幸遇如意郎君,她想起卫善在洪水中抱着桥柱等待她的那种至诚至信的形象,想起两人在柱信桥上拥抱的情景,更想起卫善在刀上刻着的情诗,诚信为媒,她早已把他当成了夫君。

    她喜欢坐在卫善的墓前,嗅着麦子的清香,怀想卫善生前说过的一番话:“母亲临死前只教给我一句话:说话要算数。麦子就代表了这种拙诚。”

    她已学会了制埙吹埙,学会了填词作曲,厌恶古奥酸腐的文言,喜欢村言俚语,她只用村言俚语填词。

    她常常坐在山岗上,守着卫善的坟墓,守着他质朴的诚信,用陶埙吹奏一曲她填写的俚词:

    荒凉的山岗上睡着我的爱人

    所有的风向他吹

    所有的日子为他破碎

    我的爱人身边长着青青麦子

    麦子坚守着乡土的契约

    母亲告诉我的爱人:说话要算数

    这就是麦子代表的诚信

    我把一棵美丽而忧伤的麦子

    高举到头顶

    高举到一切物质之上

    直达圣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