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国丧除服首日，十三姐早早就收拾妥当，在潇潇搀扶下，带着几个婆子和丫头来到前院，向三太太姐妹辞行。

    因为昨个儿老夫人发了话，让三太太和十奶奶、唐小姨妈搬去六太太所在的东郑第。故而今个儿天没亮，下人们就忙活起来。

    当腊梅和潇潇将十三姐迎进正堂时，三太太已经正襟危坐，十二奶奶，两位唐姨妈分坐左右。让十三姐意外的是，十二奶奶今日打扮的中规中矩，并不是那特立独行的服妖模样。

    “母亲，妙常来辞行了。”十三姐讲完跪了下来。

    奈何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三太太闻言，突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此去千里之外，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记住，你总是有退路的。”

    十三姐一听，无可奈何。事到如今，三太太这还是想把她献给那个光棍。只是不同于之前的心烦，如今只是感觉羞与为伍。对方当着六姐还有两位姨妈的面，讲出这种荒唐之语，让她情何以堪。哪怕十三姐晓得，这里只有她和潇潇是外人。

    三太太哪里看不出，见此立刻不满“你那些妆奁除了毁损在宣府的，其余的我都折成了银子，然后又填补了些。记着，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活着，什么都能解决。”

    十三姐依旧不发一言。银子是英雄胆，也是女人魄，有银子真的可以为所欲为。自从郑安失踪后，家里就从没有缺过银子。这一切自然都是那个光棍给的，十三姐想要拒绝，又无法拒绝。否则她哪怕是低嫁，也会在婆家艰难的。此时十三姐不由记起那句话“你吃俺的，穿俺的，住的也是俺的。”

    唐姨妈瞅着三太太脸色越来越难看，赶忙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娘想儿来泪儿流。十三姐多和你娘讲几句吧。”说着起身示意唐小姨妈和一旁默不吭声的十二奶奶“我们去外边等着。”

    十二奶奶起身“十三，珍重。”将一个茄袋硬塞给对方，搂着唐姨妈向外走去。袋子里是南京两间脂粉铺子的房契，都是亲达达给她的私房。虽然拢共也就几千两，不值个钱，却是郑六爷的心意。

    唐小姨妈依旧瞅了眼三太太，这才道“姐，珍重。”说着去摘手腕上的镯子。

    “小姨妈珍重。”不同于对唐姨妈和十二奶奶的沉默，十三姐郑重其事的回了一句。这段日子，旁人都躲着她，唯有唐小姨妈每日都会过来陪伴。虽然对方不通文墨，举止粗俗，却也让十三姐心里感激。

    唐小姨妈颇为意外，赶忙道“都珍重，都珍重。”不但摘下那只早就准备的玉镯塞给十三姐，还顺势将手上的戒指、指套也一并摘下塞给对方“到了那，记得给我捎个信。”说到这，声音有些哽咽。赶忙止住话头，恋恋不舍走了出去。

    假亦真时真亦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三太太始终不发一言，待整个明堂只剩下母女二人，这才开口“这次是你表兄还有边庶吉的儿子边三郎跟着仟哥送你，路过东平州时不需理会唐家。到了南京，有什么事，你就找你六叔出头。过六礼的时候，多问问我给你的温妈妈。哪里不对，不要怕，让王家重来。谁若是疯言疯语，拿之前的事嚼舌头，不要躲，骂回去。这王家虽然也是武职，不过是占了太皇太后的光，比不得杨……比不得咱们这里真正上过战阵的。王指挥若是欺负你，你就闹。记住，你是郑家的女儿。”

    “是。”十三姐有些措手不及，对方当着众人，讲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可是如今母女二人独处，反而讲这些大道理。

    三太太感觉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对方，此刻却再也记不起来了。

    十三姐同样有满腹幽怨，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明间一下静了下来。

    “母亲，若是将来发现他不是可以托付之人，切莫伤了身子。”十三姐讲完，浑身一阵轻松，甚至不顾三太太愠怒面容，抓住对方的手，继续道“母亲还有三哥，还有六姐还有我，甚至十六弟。”

    三太太冷哼一声，甩开对方的手“我的事你不用管了。既然你挑明了，我也不藏着掖着。若是王家再不成，你从不从？”

    十三姐想都不想就道“母亲难道没听人说，他落得如今的地步，都是我妨得？”

    “你害不了他。”三太太却斩钉截铁道“谁都害不了他。”盯着十三姐“我只问你，从不从？”

    十三姐没好气道“行，他若是回来后，女儿还未嫁，那就从了他，陪着娘跟六姐过一辈子。”讲完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打定主意，就算这次嫁不成，也不回来。鱼玄机是道士，她就去做尼姑。况且如今那个光棍朝不保夕，已经证明了一切。好吧，这些都是借口，十三姐也不晓得，她为什么答应三太太这荒唐的条件。也许只是想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的念想。

    三太太瞅着十三姐的背影，叹口气。哪有母亲会如此，她也盼着对方这次能够平安嫁人。奈何十三姐几次三番都嫁不成，让三太太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如此虽然难堪，却总能够护住十三姐周全。难道真要瞅着对方孤苦无依，亦或者堕入不堪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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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姐从三太太屋里出来，又在唐姨妈姐妹和十二奶奶陪同下，去了左郑第。在风林火山堂与老夫人及一众亲人辞行后，才来到前院会合了早就整装待发，等在这里的郑仟、唐玉璞、还有边九鼎。待十三姐登车，由十辆真定车组成的事车队缓缓启动。

    因为郑仟要带李显儿同行，车队出了芝麻巷，又绕道牛角湾。马车停到第四户门外，刘仲淮从最后一辆车上跳下来，一边等着郑仟叫门进去接李显儿出来，一边督促手下人谨守本分。一转身，就瞅见十三姑奶奶跟前的潇潇从前车走下来。他赶忙凑了过去“潇潇姑娘有事？”

    “刘大哥，一会若是那位李小娘要上我们的车，请告诉三爷，姑奶奶今个儿身子不适。”潇潇低声讲了一句。

    刘仲淮立刻道“姑娘放心，俺晓得了。”心里对那位李显儿有些同情，哪怕十三姑奶奶已经要嫁人了，却依旧不愿与对方有任何接触。显然，郑家人依旧将大太太的事，归咎于李显儿。

    潇潇行礼之后，重新上了车。

    刘仲淮却没有走，而是拉开了与马车的距离，往院门的方向凑了凑。

    不多时，郑仟带着一队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位小妇人走了出来。眼瞅着就要上停在院门口的马车，那小妇人却停了下来。瞅了瞅刘仲淮这里，和郑仟讲了什么。

    郑仟有些为难，却还是走了过来。刘仲淮赶忙迎了过去“三爷，姑奶奶刚刚讲身子不舒服。”

    郑仟一愣，刚刚他瞅着十三妹还没事的。瞬间懂了对方的意思，有些无奈“俺懂了。”

    此时在车队前闲聊的唐玉璞和边九鼎走了过来“三爷咋了？”

    “没事。”郑仟忙道“俺们启程吧。”立刻招呼等在车旁的李显儿上车。

    李显儿瞅了眼十三姑奶奶的那辆马车，转身上了门口自己的这辆马车。哪怕是郑家的扫把星都不愿意接纳她，这让李显儿感到了从未有过得屈辱。没关系，山水有相逢，总有一日，你们都要求着我的。

    马车出了牛角湾，前往朝阳门。因为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对外名义上只是郑仟赴任，根本不敢提十三姐要前往南京备嫁，所以也没有吹鼓手开路。只是前后将近十辆马车，也足够引人注意。

    “是郑阁老的一位从兄前往淮安接任运河参将。”路旁鱼招上书写‘老六烧烤’的饭肆二楼，靠窗坐着之人向对面的中年人解释。

    于永瞅了瞅那队马车，有些好奇。历来赴任之人都是轻车简从，这位郑参将倒也有趣，竟然大包小裹的，甚至还带了女眷。

    只是这跟于永无关，他目下的职责是寻找‘被绑票’的张鹤龄，张延龄。自从上月底欢乐时光大火后，二人就失踪了，甚至张家还收到了勒索信，于是皇爷授命王督公调查此案。

    对于二张被谁绑架，因为线索太少，再加上张家提供的信息也含糊不清，故而直到如今于永都没有理出头绪。偏偏王督公催问的越发急迫，还好他已经想好了脱身之法，目下就是在等消息。

    其实，于永心里对二张究竟是不是被绑架都有所怀疑。不止他，相信除了张家人，天下所有人都会心存疑虑。毕竟欢乐时光失火当日，无数人可以作证，二张携带了装满数口大箱子的金银，招摇离开。而第二日，群臣就不顾国丧，直接上本弹劾。皇爷同样怒不可遏，让二张进国子监读书可是先帝生前遗命， 若是不能给一个合理解释，难保皇爷不会用他们立威。偏偏就在那时，张家人宣称二张失踪了。

    “行了，老于你们歇着。”坐在于永对面的陈禄起身“老六结账……”

    “算俺的。”于永立刻打断对方的话，对听到动静，从楼下上来的掌柜老六吆喝一声。

    老六应了一声，下楼了。

    陈禄也不矫情，拱拱手“那下回俺请。”说着就手从路过他身旁，要为旁边桌上菜的小厮手中托盘里，拿住一瓶酒，走了。

    于永对小厮笑笑，落座。

    世事无常，如今的他才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郑中堂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伤了此人，要留这厮给五军断事司祭旗。

    陈禄走出老六烧烤，借着喝酒的空档，用余光扫了眼身后。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鄙夷。王岳个瞎了眼的细小，瞧瞧你挑的啥货色。都东厂掌刑了，脾气还跟个猫一样。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可想而知如今的东厂是个啥货色。

    讲实话，自从被开革之后，陈禄这一阵过的那是相当憋屈。可没法子，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他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比如目下，就是约了人在老六烧烤见面。目的很简单，向新东家汇报差事进展。

    却不曾想，东厂新任掌刑于永竟然也在这里。陈禄立刻怀疑对方是冲着他来的，这才小心试探。如今看来，大概只是巧合。可是他已经走出烧烤店了，若是今个儿再回去，就难免泄底了。毕竟老六烧烤内，都是一个人十八个心眼的卫内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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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禄正后悔为了安全将联络点设在了这里，心有所感，一道身影从他身旁走了过去。陈禄不动声色的喝了口酒，然后不紧不慢的跟着那人朝着象坑走去。

    坐在窗边的于永皱皱眉头，他感觉陈禄似乎不妥。

    “大档头，有消息了。”就在这时有行事走上楼，坐到了于永对面，低声道“那位如今刚把他兄长的尸骸领回来，打算这几日回乡。”

    “他兄长没了？”于永追问一句。

    “上月也在南居贤坊大火中死了。”对方解释道“因为人太多，直到如今都没有认完。”

    于永点点头，心里乐开了花。如此，他的证据更加充分了“人呢？”

    “咸宜坊小河漕儿西头第一户。”行事做事很扎实。

    “走吧。”于永拿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起身向楼下走去“结账。”他以往下馆子是从来不带银子的，可如今不同了。原因很简单，于永已经是东厂掌刑官，有身份，丢不起这人。

    同行几个人瞅了眼桌上的银子，不由无语。他们拢共在这吃了几碗面而已，就算加上陈禄那瓶酒也用不了这老多，大档头这是有银子没地花了。却不敢迟疑，赶忙跟了过去。

    待于永等人下楼后，不多时，张荣带着几个人从包间走出来，同样向楼下走去。不过不是追于永，而是跟着陈禄。他们原本打算今个儿就将陈禄绳之以法，却不想先是东厂的于永冒出来搅局，紧跟着又发现陈禄有古怪。

    张荣倒不怕于永，可皇爷讲过，西厂的身份务必保密，相信督公也不会责备他的。而张荣对陈禄的勾当也没有兴趣，与其为了这厮费神，不如直接抓回去，细细审问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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