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程,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更加专注地观察路况,甚至在张野停车确认方向时,主动拿起地图研究。
我开始留意油表的刻度,计算着剩余的燃料还能支撑我们走多远。
我开始在每次短暂休整时,不仅检查自己的车辆,也绕着张野的车走一圈,看看轮胎气压,听听引擎有无异响。
张野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但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一次我需要给轮胎放气以增加在松软雪地上的附着力时,他沉默地走过来,接过气泵,动作熟练地帮我操作起来。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无声的默契。
他依旧是领航员,是决策的核心,但我开始尝试分担更多,试图在他可能被悲伤吞噬的时候,成为那双备份的眼睛,那双以防万一的手。
我不能让他倒下,至少,在找到安宁之前,不能。
这种转变并非出于单纯的同情或责任,更是一种自保的本能,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战友之情。
我们一同经历了狼群的环伺,一同在流沙中挣扎求生,一同在暴风雪中聆听彼此的呼吸。
现在,又一同见证了生命中最沉重的告别。
在这片隔绝人世的无情荒原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下午,我们进入了一片更加复杂的地域,冰塔林随处可见,巨大的冰川融水冲刷出的沟壑纵横交错。
车辆只能在巨大的砾石间艰难穿行,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对讲机里很久没有声音了。我忍不住按下通话键:“野哥,大概还需要多久能到他们可能活动的区域?”
那边沉默了几秒,才传来张野沙哑的声音:“按这个速度,如果不再遇到大麻烦,明天下午或许能接近他们卫星电话最后发出信号的大致范围。但那只是大致范围,误差可能超过二十公里。”
二十公里,在平原地带或许不算什么。
但在这里,在随时可能遇到冰缝、沼泽、暴风雪和各种未知危险的无人区核心地带,无异于大海捞针。
天色再次暗了下来,我们必须寻找今晚的宿营地。
最终,我们在两座巨大的岩石中间找到了一小块相对背风干燥的地方。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古老的、干涸的河床,地势稍高,能避开可能发生的融雪洪水。
停好车,我们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沉默而高效地开始扎营、打桩、拉防风绳。
动作熟练,却透着一股难以驱散的疲惫。
当帐篷支棱起来,小小的营地灯亮起昏黄的光晕时,我们终于能坐下来,就着冷水啃食干粮。
寒风从岩石缝隙中钻过,发出尖锐的哨音。
我看着对面坐在折叠凳上,低着头默默吃东西的张野,他的侧脸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削瘦和憔悴。
“野哥,”我放下水壶,声音在风声中断断续续,“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可能是多余的……但我还是想说,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他抬起头,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我不是为了你。”他声音低沉。
“我知道。”我点点头,“但客观上,你是在帮我。没有你,我可能连第一天都撑不过去。”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所以,无论如何,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然后,我们一起出去。”
我说出了“一起出去”这四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望。
张野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营地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像是挣扎的星火。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咬了一口压缩饼干。
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夜色渐深,我主动承担了前半夜的守夜。
坐在帐篷口,裹紧所有的衣物,依旧能感觉到寒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我望着远处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的雪山轮廓,心里思绪纷杂。
安宁,你还好吗?
你是否也正在某顶帐篷里,看着同一片星空,忍受着同样的寒冷和恐惧?
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我们正在靠近,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你。
而身边的帐篷里,躺着的是一个心已赴死,却依旧被承诺和责任羁绊着的男人。
我该如何拉住他?
夜风呜咽,像是这片土地永恒的叹息。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平安符和传经筒,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
后半夜,张野替换了我。
我钻进睡袋,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
耳朵捕捉着帐外每一丝风声,以及张野偶尔走动、添加燃料块的细微声响。
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光,我才在精疲力尽中迷糊过去。
再次被唤醒时,天已蒙蒙亮。
张野煮了点热水,我们沉默地就着热水吞下干粮,然后迅速拆营装车。
“今天要穿过前面那片冰川消融区,地形会很破碎,不要跟得太紧,保持车距,随时沟通。”
再次出发时,张野向我提醒道。
“好,野哥你也小心!”
张野没骗我,我们刚启程,就驶入了一片由冰川退缩后留下的遗迹区。
满地都是棱角尖锐的冰碛石,大小不一,车辆颠簸得像是暴风雨中的小舟。
巨大的冰蚀湖像一块块碎裂的蓝宝石,镶嵌在灰褐色的荒原上,美丽却暗藏杀机。
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行,速度缓慢。
每一声轮胎碾过碎石的脆响,都敲打在心弦上。
中午时分,我们抵达了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
谷地一侧是陡峭的冰碛坡,另一侧则是蜿蜒的、已经半干涸的冰川河道。
根据张野的判断,这里已经进入了卫星信号丢失前的最后活动范围。
突然,我的目光被前方不远处,一块巨岩脚下的一点不和谐的亮色吸引住了!
那颜色……像是某种人工织物的反光!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我立刻踩下刹车,抓起对讲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野哥!野哥!我这边有发现!在一点钟方向,那块灰色巨岩下面,有反光!像是布料!”
“收到!待在原地,我马上过来!”张野的声音瞬间紧绷。
我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不敢靠近,生怕破坏任何可能的痕迹。
几分钟后,张野的车卷着烟尘疾驰而来,一个甩尾停在我车旁。
他跳下车,手里已经拿上了望远镜和高倍相机。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是帐篷碎片。”
他放下望远镜,语气斩钉截铁,“橘黄色的,防风面料。走,过去看看,小心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