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哲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还多,直到八月十七中午,这才睡醒了起来。
    沈丽珍一见丈夫睡醒了,连忙让人预备午饭,这边也赶紧安排热水让陈允哲洗漱。
    等陈允哲全都收拾妥当,饭菜也端上来了,沈丽珍这才把妹妹陈秀芸生娃的事情告诉丈夫。
    “这是妹夫让人给你送来的信,我也没敢打开,你看看吧。
    送信的人已经走了,说是还要去别处办事。
    我这两天已经预备好了贺礼,就等着你醒了看一眼,然后打发人送过去。”
    沈丽珍把信递给丈夫,又说了下这几天家里的事情。
    陈允哲接过来信仔细看完,沉默半天没说话。
    沈丽珍一见这样,不免有些着急,只得试探的问,“妹夫在信里说了什么?可是爹娘那头有什么事?”
    陈允哲揉了揉眉心,摇摇头,“没,爹娘在那边还好。
    是绍扬跟刘叔分析了如今的局势,说战况很可能不利于我们。
    奉天或许还好些,但其他地方不好说。
    绍扬的意思,让咱们把安东和营口的产业,暂时先关了,避免更大损失。”陈允哲把信递给沈丽珍看。
    沈丽珍看完,微微皱眉,“不能吧?有这么严重?
    不是说朝廷派了不少兵么,那么个小国,咱还能打不赢?
    那些产业可不少挣钱呢,现在就下令关闭,要损失很多。”
    “绍扬的意思,最晚十月初,必须把产业都关了,财产尽量运回来妥善保存。
    我这几天再勤打听着消息吧,如果真的情形不对,咱也别图这几个月的盈利了,一切还是以稳妥为主。”
    陈允哲沉思片刻,最后说道。
    两口子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而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高丽战场上,形势已经十分严峻了。
    八月十六,倭国四路大军抵达平壤城外,没有经过休息,就发动了对平壤城的总攻。
    进攻的倭国军队兵分三路,分别从平壤的正南、西南和东北部进攻。
    清廷高州镇总兵、奉军统领左宝贵,率领一千五百人守卫平壤城东北部的玄武门。
    玄武门临近高山,几百名倭军将大炮抬上山,用炮开路,俯轰玄武门。
    玄武门的城墙,在炮火中被洞穿。
    在这等极其不利的情形下,左宝贵率领清军,采取诱敌深入的对策,诱使对方发动冲锋。
    而清军则是埋伏在两旁,等倭军接近时,一举格杀。
    倭军损失惨重,连正在指挥的支队长都中弹负伤。
    强攻不成,倭军只能暂且退后,又利用大炮居高临下轰炸。
    玄武门城墙上,很快就遍布死尸,倭军占领了外城。
    由于站前连续不断地紧张工作,左宝贵突发中风倒地。
    但是当倭军再次发起冲锋的时候,左宝贵强行站起,身穿皇帝御赐黄马褂,屹立城头,亲自指挥。
    在左宝贵的指挥下,利用仅有的四门大炮,倭军的冲锋再一次被打退。
    此时倭军已经明白,只要有左宝贵在,玄武门就能很难被攻下,于是他们的炮口一齐对准了左宝贵开炮。
    左宝贵拒绝了下属的劝谏,身穿黄马褂立于城头,誓与城墙共存亡。
    受到统帅的感染,清军士气大振,他们在墙头与倭军殊死搏斗,倭军的进攻再一次被打退。
    倭军的子弹和炮火更加集中的对准左宝贵,一发炮弹飞来,左宝贵来不及躲闪,飞起的弹片将他的额头整整削去一块。
    左宝贵扯下白布,包扎好伤口再战。
    紧接着,有一块弹片击中肋下,腹部被切开,肠子流出。
    左宝贵终于倒下了,他以战刀支地,双目圆睁,命令其他将士死守城墙。
    倭军的狙击手瞄准了左宝贵,左宝贵左胸连中数枪,终于再也无法支撑,倒地阵亡。
    尽管此时清军已经伤亡惨重,尽管主帅已经阵亡,可是剩下的清军没有人放弃坚守。
    众将士们喊着左宝贵的遗言,再次集合队伍,向城头的倭军开伙。
    当倭军冲锋到城墙下时,清军直接朝着倭军的头顶跳下,将他们扑倒,赤手相搏。
    这是倭国军队进入高丽战场以来,第一次见到了清军的英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是很恐怖的。
    倭军只能暂时后退,而这个时候,内城的清军竟然乘势发动反扑。
    玄武门的倭军只能带着懊恼和一丝不解的心情撤退了。
    在城南和城西南的战场上,清军也击退了另外两路倭军的进攻,形势对清军大为有利。
    此时倭军的伤亡人数高于清军,而且他们的炮弹快打光了,步枪子弹也所剩不多。
    更重要的是,这些倭军带的饭团子也吃完了,很多人冲锋一天都没有吃到饭,只能去挖野菜充饥。
    偏偏这个时候,当地下起了大雨,瑟瑟发抖的倭军挤在一起,又累又饿、疲惫万分。
    伤兵没有药,只能不停的哀嚎,全军士气全无,陷入悲观的境地。
    对于城中守卫的清军来说,这是一次全歼倭军的绝佳战机。
    清军只要主动出击,连夜发动偷袭,倭军又饿又累,根本无力抵挡。
    为了防备清军可能连夜发动偷袭,倭军决定整体撤退。
    然而就在倭军准备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他们竟然发现,平壤城头挂出了白旗。
    是的,城中负责统领各军的直隶总督叶志超,以高丽官员的名义,向倭军投降。
    说清军已经同意停战退出,望倭军遵照国际公法夜间休战,双方第二日在正式谈判如何投降的问题。
    以倭军对叶志超的了解,立刻判断出,所谓的第二天谈判只是个幌子,这家伙一定会连夜逃跑。
    这是一个绝好的全歼清军的机会。
    于是,倭军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夜晚,饿着肚子出动全部助理,急行到平壤的后路,埋伏在道路两侧。
    果然不出所料,天一黑的时候,叶志超就带着亲兵冒雨悄悄跑了。
    主帅不见的消息很快在军中传出,于是守卫的清军全部溃败。
    他们来不及带上武器和辎重,争先恐后的冲出城门,向平壤后路逃去。
    埋伏在道路两侧的倭军趁机开火,只顾逃命的清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前面的被枪击,惊慌之中调头向后,后面的也不清楚情况,只拼命向前,于是互相践踏残杀。
    倭军趁机包围开枪,一千五百多名清军被当场射杀,另有七百多人成为俘虏。
    清军大败,而倭军竟绝地逢生。
    平壤就这样失守了,八月十七,倭军开进了平壤城,获得了他们想象不到的战利品。
    炮弹七百多发、子弹五十六万发、大量的克虏伯炮和连发毛瑟枪,大量的金银,其中金砖就有四十三公斤。
    叶志超呢,则是带着兵一口气跑了六天。
    一路上没有做任何停留,逢山过山,遇河过河,狂奔五百多里,竟然从平壤一直跑到了鸭绿江边,这才心有余悸的停下脚步。
    就在平壤城被攻陷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八,北洋舰队赴朝增援部队,在大东沟登陆返航旅顺口时,遭到了倭国舰队袭击,黄海海战爆发。
    这一仗,北洋舰队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广甲等军舰沉毁,另外伤五艘。
    致远舰管带邓世昌、经远舰管带林升等以身殉国,伤亡近千人。
    倭国舰队旗舰松岛及赤城等四艘受重创,但是没有一艘军舰沉没,倭军阵亡仅一百余人,受伤四五百人。
    当大东沟海战的消息传回倭国后,整个儿倭国都疯了。
    各地的人涌向东京,欢庆他们的胜利。
    倭国的铁路公司还特意降低了各地到东京的火车票价,让更多的人去东京庆祝。
    与此同时,清廷在做什么?
    海战的结果传来,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清流言官们,这下可找到了事情做,不遗余力的参奏丁汝昌。
    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更何况这回还战败了?
    于是,丁汝昌被专门上折子参奏,被单独参奏,被其他奏折里面顺带参奏,一时间成了炮轰的对象,众矢之的。
    不光如此,言官们还暗地里将冒头对准了李中堂大人,要求追究其领导责任。
    在这种情况下,那肯定是要抓紧时间找替罪羊啊。
    就这样,在李中堂与丁汝昌等人的谋算下,丁汝昌养伤休假。
    李中堂命令“闽党”官员刘步蟾暂时接替丁汝昌职位,丁汝昌写好的第二封战报,由刘步蟾签发。
    根据这份战报,李中堂请旨将替罪羊方伯谦即行正法。
    同为福建人的林泰曾、叶祖珪、邱宝仁等一起求见刘步蟾,求他看在都是老乡,以及二十七年同学同事的情分上,设法保住方伯谦一命。
    然而刘步蟾却表示,他也没有办法。就这样,方伯谦被押至旅顺黄金山山脚下斩决。
    海战失败的清廷,并没有从失败中吸取教训,反而在杀掉了替罪羊方伯谦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李中堂一如既往的向丁汝昌发出“避战保船”的命令。
    北洋舰队只能在威海与旅顺之间游弋,一碰到倭国舰队就要躲开,是倭国军舰在黄海、渤海横行无阻。
    另一边,八月二十三,叶志超率军从高丽溃逃过鸭绿江,清廷命其在九连城驻防。
    八月二十四,清廷命黑省将军依克唐阿率军速赴九连城,协同诸军防守鸭绿江。
    八月二十五,清廷命候补道台张锡銮,再添募五营官兵,赶赴鸭绿江一带协同作战。
    为遏制倭军向大清本土进攻,清军在鸭绿江右岸集结七十余营,两万三千多兵力。
    以九连城一带为主防御阵地,在东起长甸河口,西止大孤山一线设防。
    奉天这边,本来乡试过后,应该在家中等候放榜的陈允哲,因为曲绍扬的一封信,根本就在家里坐不住,四处打探消息。
    当大东沟海战,以及平壤失守的消息传来,果然印证了曲绍扬在信中所说。
    于是陈允哲一边写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去宽甸和猫耳山。
    另一边则是赶紧带人,前往安东、营口等地,归拢产业,安置一众人等,尽量减少损失。
    宽甸这边接到消息,陈允瀚立刻做出部署。
    让团练乡勇尽量把家属安顿到临近的怀仁城,把自家的财产,也全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然后集结人手,在县城周围几处要塞驻守,随机应变。
    猫耳山这边,曲绍扬接到消息后,也只能是一声长叹。
    清廷这帮子窝囊废,真的是干啥啥不行,打败仗逃跑第一名。
    “师父,这是我大舅哥送来的信,你看看吧。”曲绍扬拿着陈允哲的信,到隔壁见了刘东山。
    中秋节的时候,刘东山、曲老抠儿他们回来过节。
    刘东山毕竟是上了岁数,尤其年轻时受了不少伤,留下病根儿。
    这大半年来他在满天星金矿,日夜操劳,加上中秋节那天晚上喝多了点儿酒,又受了风寒,竟是病了些时候。
    所以一直在家养病,没回满天星金矿。
    刘东山接过那封信,细细读完,也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绍扬,你知道那个在平壤战死的左大人是谁么?”刘东山突然问了句。
    曲绍扬一脸不解,“谁啊?难不成师父还跟他认识?”
    “不是认识,是交过手。
    当年就是他带兵,平定木把叛乱,我跟他几次交手。
    这个人很厉害,后来起义军的首领,就是被他抓住,送去奉天斩首的。
    那回我也是九死一生,拼了命才从他手下逃出来,最后跑进长白山,隐姓埋名。”
    刘东山看着信里的名字,眼前恍惚出现了当年起义时的情形。
    “原来就是他啊,我听说过这个人,据说他就是以剿匪而闻名的。
    前几年的金丹道起义,也是他率兵镇压。
    还真是没想到,师父竟然跟他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呢。”
    曲绍扬还是头一回挺师父提起这事儿,颇有些惊讶。
    “这人在奉天二十多年,其实他官声还挺不错的。
    我听人说,他重视教育,兴办义学,还设立赈灾粥场、同善堂、栖流所等。
    我还听人说,当朝李中堂夸奖过他,勤明忠实、骁果耐劳、晓畅军事、谋勇兼优。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战死在异国他乡,最终尸骨无存。唉,可悲可叹啊。”
    当年的事,只能说立场不同,如今事过境迁,刘东山已经能够平静回看当初。
    即便是没有左宝贵带兵围剿,起义失败也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