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将军,此言差矣!”
太州四君子中的李清风排众而出,他对着坡顶抱拳,朗声道:
“这些剩下的人里,确有奸恶之辈,但也有不少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譬如这位‘铁线拳’钱通钱大哥,永和二十年,他曾单人独骑,在黑风口救下一整个村子的百姓,手刃了三十多名悍匪。如此义举,我等江湖中人,无不钦佩。怎么能说是恶贯满盈?”
他这话一说,不少人都跟着点头附和。
“是啊,钱大哥是好人!”
“我这条命就是钱大哥救的!......
春雨淅沥,打湿了汾州城头的青砖。新修的城墙还未干透,泥灰间已钻出几茎嫩草,在风中微微摇曳。沈砚立于北门箭楼下,手中握着一封刚拆的密信,纸面泛黄,字迹潦草,落款是一枚残缺的印痕??形如断羽。
他默然良久,将信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得他脸上沟壑分明。昨夜刚下过一场冷雨,空气里还残留着焦木与湿土的气息。战后第十日,表面的安宁之下,暗流仍在涌动。
南宫珏披着蓑衣走来,肩头滴着水珠。“又来了?”他问,声音低沉却清晰。
“嗯。”沈砚点头,“西境三镇有异动,边军巡哨发现夜间有人燃起‘鸦火’??那是萧景渊旧部联络的暗号。另据细作回报,朔方大营中已有将领换上黑底红边的私旗,不挂朝廷徽记。”
南宫珏冷笑:“他还活着?”
“未必是本人。”沈砚目光如铁,“但他的影子没死。有人继承了他的野心,也继承了他的手段。昨夜,东市一家药铺失火,掌柜烧成焦尸,可我们在后院挖出半坛未燃尽的曼陀罗粉和一截刻着倒乌鸦符的骨片。”
“密教余孽。”南宫珏眯起眼,“他们没放弃。”
“当然不会。”沈砚缓缓道,“我们杀了他们的主,毁了他们的阵,可只要人心有隙,邪祟便能生根。百姓怕鬼,更怕官;信神,却不信命。若有人再以‘黑鸦显灵’为名煽动,难保无人追随。”
两人并肩走入议事厅。韩明已在等候,案上摊开一张新绘的地图,标注了全城七十二口水井的位置,其中九口被红笔圈出。
“这九口井水味微苦,取样送至书院化验。”柳山长拄杖而入,脸色凝重,“水中含微量钩吻碱,虽不足以致命,但长期饮用,会使人神志恍惚、易受暗示。更可怕的是……这些井,都集中在城南流民聚居区。”
沈砚双拳骤紧:“他们在用慢性毒控制人心。”
“不止如此。”韩明补充,“今晨有孩童在枯井底发现一具女尸,年约十五,身穿粗布裙,脚踝系着一条红绳,绳结打法与密教‘魂引术’一致。她双眼被剜,口中塞满朱砂纸团,纸上写满‘归魂咒’。”
南宫珏猛地起身:“这是在布阵!他们在城内设‘阴穴’,以少女精魄为引,配合井中毒水,慢慢侵蚀整座城的气运。等人心迷乱、正气衰弱之时,便是他们卷土重来之日!”
沈砚闭目,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复仇,而是一场更为隐秘、更为漫长的战争??敌人不再执刀骑马,而是藏身暗处,以毒、以咒、以人心之怯懦为兵。
“传令下去:立即封闭九口毒井,派医者逐户排查症状者,发放解毒汤剂;所有新掘水源由夜枭队日夜值守;凡发现类似女尸或符咒者,即刻上报,不得私自掩埋。”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另外,调集工匠,即日起在全城各坊铸造‘正心钟’??铜质,高二尺,每日辰时、酉时鸣响三次,声传百步。我要让这钟声穿街走巷,唤醒昏沉之人。”
柳山长点头:“老朽愿率学子编写《祛邪录》,张贴街头,教百姓识破幻术、辨认毒物。再设义诊棚于十字街口,免费施药,兼收流言线索。”
“好。”沈砚睁开眼,“民心不可失,亦不可欺。我们要让他们知道,真正的妖,不在坟里,而在活人心里。”
三日后,第一座“正心钟”铸成,悬挂于南市钟楼。清晨第一声响起,悠远浑厚,惊飞檐上寒鸦。百姓纷纷出门观望,孩童拍手称奇,老人合掌念佛。随后几日,各坊陆续挂钟,钟声此起彼伏,宛如织网,将整座城温柔笼罩。
然而,就在第五日夜里,北坊钟楼突遭焚毁。守钟老卒被人割喉,尸体悬于梁上,脚下摆着一只陶碗,盛满黑血,插着三根点燃的白骨香。
沈砚亲赴现场,蹲身查看那香灰,指尖捻了捻,嗅到一丝甜腥??是人油混合曼陀罗制成的“冥引香”,传说能召亡魂附体。
“他们想吓退百姓,让钟声停歇。”南宫珏站在废墟前,目光如刃,“但我们偏要让它响得更久。”
当夜,全城百姓自发行动。有人捐出家传铜锣,有人拆下门环铸钟,孩童们甚至用空陶罐装石子,绑在竹竿上摇晃发声。一夜之间,汾州城成了钟鼓之城,喧嚣不息,驱散黑暗。
第七日,赵生派来的信使终于抵达。那人浑身泥泞,左臂裹着渗血的布条,怀中紧抱一只防水油布包。打开后,竟是厚厚一叠文书与一幅绢画。
“赵大人已安全抵冀州,正设法联络裴首辅。”信使喘息道,“这是他在沿途收集的情报??萧景渊不仅曾在兵部安插亲信,更通过盐铁商路向西域输送大量铁器与药材,换取密教秘术与战马。而这幅图……是他从一名叛逃账房手中购得的‘黑鸦盟约’副本。”
沈砚展开绢画,瞳孔骤缩。图中绘有七枚印章,分别代表七个势力:朔方边军一部、河西节度副使、西域三商会、草原右翼残部,以及……皇宫内侍省的一枚暗印!
“内廷有人通敌。”南宫珏声音冰冷,“难怪萧景渊敢伪造虎符、私制伪诏。若无宫中耳目通风报信,他如何知晓朝廷调度?又怎能提前布局,步步紧逼?”
沈砚盯着那枚内侍印,久久不语。忽然,他抬头看向南宫珏:“你必须进京。”
“什么?”
“我不是让你去做官。”沈砚语气坚定,“而是以‘靖边侯’身份入朝,光明正大地查。你有爵位,有功勋,更有草原三部的联名保书。天子不会轻易动你。你要做的,不是刺杀,不是夺权,而是掀开这张网??让天下人看清,谁在背后操纵刀兵,谁在吞噬太平。”
南宫珏沉默良久,终是点头:“我走。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说。”
“第一,若我三个月未归音讯,你立刻关闭四门,启动‘赤焰计划’??焚烧所有可疑文书,转移百姓至地下窖城,准备长期固守。”
“可以。”
“第二……”他望着沈砚,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柔软,“若我死了,别替我报仇。守住这座城,比什么都重要。”
沈砚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少废话。我还等着你回来喝酒。”
十日后,南宫珏启程。临行前,全城百姓夹道相送。他未穿官袍,只着银甲红袍,背负长枪,骑一匹雪白马。沈砚亲自送至城外十里亭。
“记得你说过,桃花开时,一切都会好起来。”南宫珏勒马回望,“现在花开了,你也该学会喘口气。”
“我会的。”沈砚举起手,“一路平安。”
“你也一样。”他调转马头,策鞭而去。身影渐远,最终融入桃林深处,唯余蹄声隐隐,随风飘散。
此后月余,汾州看似平静。春耕开始,田野间农夫挥锄,孩童放牛,书院复课,商铺重开。新铸的“同心碑”立于北陵,碑文由柳山长亲撰,记述七日鏖战之始末,末尾写道:“城可摧,志不可夺;身可殒,义不可堕。”
可沈砚知道,风暴只是暂时退去。
五月十三夜,暴雨倾盆。戌时刚过,听瓮阵突然传来急报:西南角城墙下,再次出现掘土声,节奏规律,似非一人所为。
沈砚亲率夜枭队潜伏于邻屋地窖。子时三刻,地道口悄然开启,十余名黑衣人鱼贯而出,手持短斧与火囊,动作迅捷,明显训练有素。
伏兵杀出,短刃交击之声在雨夜中格外刺耳。激战片刻,敌人大部伏诛,仅三人逃脱。搜尸时,从一人怀中搜出一枚铜牌,上刻“戊字七队”四字,背面则是一只展翅乌鸦。
“这不是民间死士。”韩明沉声道,“是正规军编制。”
沈砚盯着那铜牌,眼神渐冷:“是朝廷边军的暗序编号。戊字七队,隶属朔方右营??本应驻守三百里外的雁口关。”
“有人打着朝廷旗号,行叛军之事。”柳山长颤声说,“这是要嫁祸于你!一旦他们火烧粮仓、炸毁水渠,再留下你的旗帜,世人只会以为……是你勾结外敌,意图自立!”
沈砚冷笑:“好一招借刀杀人。”
他当即下令:全城戒严三日,禁止任何军队靠近城池;同时派出五支快马小队,分赴周边六镇,通报此事,并附上缴获铜牌拓片为证。
次日清晨,又有一惊人发现:城西废弃窑厂内,藏着二十具棺材,每具棺盖上都贴着符纸,写着一名百姓的名字??竟全是这几日报失踪者的亲属!
更骇人的是,棺中并非尸体,而是活人!那些人双眼紧闭,面色青白,呼吸微弱,似被某种药物控制,正处于假死状态。
“这是‘养魂棺’。”柳山长翻阅古籍后确认,“密教秘术之一,将活人置于阴穴之地,以药熏其神,待月圆之夜唤醒,便可化为‘冥奴’,唯命是从。”
沈砚下令立即救人,并派医师全力施救。所幸发现及时,十七人得以苏醒,三人因中毒过深不幸离世。
幸存者哭诉,他们是被“官差”以“登记户籍”为由带走,关押数日,每日被迫饮下苦药,渐渐失去知觉。
“官差?”沈砚冷笑,“穿的是哪路服饰?”
“蓝袍黑带,腰佩铜牌……说是‘巡察司’的人。”
沈砚与韩明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震惊。巡察司,乃天子亲设监察机构,直属内廷,权力极大,极少现于边地。
“内廷真的动手了。”韩明低声道。
“那就别怪我不讲规矩了。”沈砚站起身,走向书房,取出一块黑玉令牌,递给韩明,“持此令,即刻启程,前往幽州??找李参军,调‘黑翎卫’三千,秘密潜入汾州外围待命。没有我的亲笔血书,不得轻举妄动。”
韩明接过令牌,肃然叩首:“属下遵命。”
送走韩明后,沈砚独自登上城楼。雨已停,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下一缕月光。他望着远方,仿佛能看到南宫珏正在奔赴京城的路上,看到赵生穿越太行险道的身影,看到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这座城的命运。
他低声自语:“你们想要混乱,想要恐惧,想要让人心崩塌。可你们忘了??我们已经一起活过一次地狱。再来一次,又能如何?”
五日后,南宫珏的第一封密信送达。信中只有一句话:“**宫门已见裂痕,吾将凿之。**”
沈砚看完,将其焚毁,而后提笔写下回信:“**城未倾,灯未灭,我在。**”
又过了半月,朝廷忽然下旨,命汾州交出“私藏军械、擅杀官兵”之罪臣韩明,并遣使团前来“查证战功真伪”。
沈砚跪接圣旨,神色平静,却在使者面前缓缓摘下腰间断剑,置于案上。
“此剑,斩过胡骑,斩过冥奴,也斩过背叛百姓的伪官。”他直视使者双眼,“若您今日带来的,是冤屈与构陷,那它也不介意……再多斩一人。”
使者脸色煞白,再不敢多言。
三日后,使团仓皇离去。
而就在他们离开当晚,北岭烽燧台突然燃起一柱狼烟??绿色,乃是紧急军情信号。
沈砚登楼远眺,只见远处山脊上,火光连成一线,似有大军疾行。不久,探马回报:草原右翼残部万余人越过边界,正朝汾州方向逼近!
他立刻召集残部备战,却在部署之际,收到一封匿名信,信纸竟是从宫廷奏折上撕下的边角料,墨迹工整:
> “右翼来犯,实为诱饵。
> 真敌在内,将于三日后午时,于城中‘万春楼’举事。
> ??友。”
沈砚盯着那“友”字,忽然想起南宫珏曾说过:“朝中有眼,不必惊慌。”
他当即下令:对外宣称全军备战,实则暗中抽调精锐,伪装成商贾、乞丐、酒保,潜入万春楼周边三十间店铺。同时命工匠打造数百面“反窥镜”,嵌于屋檐瓦下,可窥街角动静。
三日后,午时将至。
万春楼张灯结彩,说是庆贺“边患解除”,宴请城中士绅。沈砚故意派韩明之弟韩亮携礼赴宴,实为卧底。
酒过三巡,忽有一名歌姬登台献舞。她身姿曼妙,面覆轻纱,舞至高潮时,袖中滑落一支玉笛,落地竟不碎,反而发出一声幽鸣。
韩亮心头一紧??那正是焚心笛的仿制品!
几乎同时,楼外街巷中,数十名“醉汉”突然起身,拔出藏于酒坛中的短刃,直扑楼上。而二楼包厢内,几名“官员”也撕去伪装,露出黑鸦纹身!
埋伏已久的夜枭队瞬间出击,铜铃齐响,雄黄涂面,短刃交错。混战中,沈砚亲自带队冲入万春楼,直扑后院密室。
密室门刚破,一股腥臭扑面而来。室内摆着七具棺材,中央一口最大,棺盖上刻着一个名字:**沈砚**。
棺旁站着一人,身穿内廷宦官服饰,手持骨杖,正念诵咒语。
“你是谁?”沈砚冷冷问。
那人缓缓转身,脸上竟无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肉??是密教“无面使”,传说以活人面容为食,可模仿任何人声音。
“我是你未来的噩梦。”他嘶声道,“今日你死,明日汾州归我主!”
话音未落,沈砚已掷出断剑。剑锋贯穿其喉,钉入墙壁。那人倒地抽搐,面皮龟裂,露出底下腐烂的真容。
清点战果:擒获四十七人,斩杀三十九,缴获密信三十七封,其中一封明确记载:“待沈砚死后,即宣布其谋反,由巡察司接管汾州,推行‘新律’。”
沈砚坐在废墟之上,望着满地狼藉,忽然笑了。笑声起初低哑,继而放肆,最后竟带着几分悲怆。
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但他也知道,只要城中还有人愿意敲钟,还有人敢唱《正气歌》,还有孩子会在清晨把桃花插在城墙裂缝里??
他就永远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