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太湖的水汽在晨雾中氤氲如梦。残阳落在芦花上,染出一片血色般的红。陆十二伫立湖畔,望着那艘载着姑母灵位的小舟随波远去,火光终于熄灭,只余一缕青烟融入天际。
他没有回头。
身后是数百双眼睛,有泪流满面的老兵,有沉默不语的渔民,有曾与他并肩杀敌的残锋营兄弟。他们不是来送葬的,他们是来等一句话??一句能让他们继续走下去的话。
“我们走。”他说,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声与水响。
马蹄踏起泥浪,队伍缓缓启程。十七骑马紧随其后,低声道:“南线暗哨传来消息,刑狱司虽被裁撤,但原班人马已转入‘内察院’,由崔党余孽王敬之掌权,正密令各地清查‘逆案关联者’,已有七名义旗旧部被捕,昨夜被活埋于城郊乱岗。”
陆十二脚步未停:“把名单给我。”
“你打算救?”
“不。”他摇头,“我要让他们知道,有人记得他们。每死一个,我就杀一个;每埋一人,我就掘一座坟。我要让那些执刀的人夜里睡不着觉,听见风声都以为是我来了。”
十七默然片刻,终是点头:“属下即刻传令。”
***
三日后,金陵城外荒庙。
月黑风高,乌云蔽月。一名身穿青袍的男子匆匆走入破庙,四顾无人,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点燃。火焰刚起,一道黑影自梁上跃下,穿云刀横于其颈。
“王敬之派你来的?”陆十二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天气。
那人浑身颤抖:“我……我只是传令的差官!不知内情!”
“那你可知,昨夜被活埋的第七个人是谁?”陆十二冷笑,“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叫阿禾,父亲十年前死在黑风谷运粮队里。他娘靠缝补过活,供他读书识字。他写的第一封状纸,告的就是你主子克扣抚恤银两的事。”
他逼近一步,刀锋轻压喉结:“你说你不知内情?那你告诉我,为何你们专挑这些人家破人亡的孤儿下手?是不是觉得,没人替他们哭,所以就可以随便踩?”
差官涕泪横流:“饶命……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
“我也曾有父母。”陆十二淡淡道,“可他们被人说成叛贼,尸骨无存。我不求你懂,只求你带句话回去??”
他猛然抬脚踹翻油灯,烈火瞬间吞噬庙门,将两人困于火海之间。
“告诉王敬之,下一个被烧死的,就不会是庙了。”
“我会一把火烧进他的府邸,让他亲眼看着妻儿在我刀下哀嚎。”
“这不是威胁。”
“这是预告。”
差官连滚爬出火场,衣衫尽焚,满脸焦黑。当他跌跌撞撞逃回城中报信时,王敬之正在书房饮酒,听罢冷笑:“疯子罢了。传我令,明日再抓十个,全挂城门示众,就说这是‘煽动叛乱者’的下场!我看他还能撑几日!”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寒光一闪。
一支羽箭钉入书案,箭尾系着一块布条,上面用鲜血写着:
**“第一个。”**
翌日清晨,百姓发现王敬之最宠爱的小妾吊死在后院槐树上,脖颈缠着一条麻绳,脚下木凳已被踢开。墙上用朱砂画着一只煎饼,中间插着一把小刀,旁边八个字:
**“还债不分男女。”**
全城震动。
而此时,陆十二已在百里之外,策马奔向云州旧境。
***
边关十月,朔风如刀。
昔日繁华的云州城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城墙坍塌,城门腐朽,野狗在街巷间游荡,啃食无人收殓的尸骨。当年三万将士战死后,朝廷不仅未予抚恤,反而下令拆毁军营、焚毁户籍、驱逐遗属,称“以防逆种蔓延”。十年过去,这座曾经的铁血雄城,竟成了鬼域荒土。
陆十二策马穿过废墟,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他童年记忆的碎片。
他曾在这里追着父亲铠甲上的铃铛奔跑;
曾在校场边看老兵演练枪阵直到天黑;
曾在雪夜里躲在灶房偷吃炊饼,被厨头抓住也不舍得打他;
也曾跪在这片土地上,捧着父亲染血的战袍,听着母亲最后一声叹息……
如今,一切都死了。
唯有风还在吹。
他在旧节度使府前下马,推开摇摇欲坠的大门。庭院中央,一口枯井静静矗立。井边石碑上刻着四个大字:
**“忠魂不归。”**
那是他十岁那年亲手写的。
当时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写下这四个字,爹娘就一定能回来。
现在他明白了,有些名字注定不会归来,因为他们从未被允许存在。
十七走上前来,低声说:“据探报,北狄近来频繁调动兵马,似有南侵之意。但他们行军路线异常,绕开了所有要塞,反倒深入边境无人区,像是在寻找什么。”
“找东西?”陆十二皱眉。
“不止。”柳娘从屋内走出,手中拿着一张泛黄地图,“我在姑母留下的箱底发现了这个??《黑风谷地脉图》,标注了地下暗河、矿道、古战场遗迹。其中一处被特别圈出,写着‘龙脊藏兵’四字,旁注:‘若国难临头,可启此库,以继军魂’。”
陆十二接过地图,瞳孔骤缩。
他知道这个地方。
那是父亲生前最后驻守的山谷腹地,传说中埋藏着太祖皇帝北征时遗留的“神机武库”,内藏火炮图纸、精钢锻造法、万人战阵秘典,更有十万石存粮与三千具全套甲胄。但因地处险绝,历代皆视为禁地,无人敢动。
“北狄也在找它。”陆十二沉声道,“难怪他们不要城池,专攻荒岭。他们想夺走这些东西,反过来对付大周。”
“那你打算怎么办?”十七问,“上报朝廷?请求派兵守护?”
陆十二笑了,笑声冷得像冰。
“朝廷?”他反问,“那个刚刚给你加官晋爵,转身就把平反诏书锁进内阁,不让百姓传阅的朝廷?那个嘴上说着‘拨乱反正’,实际上连一个贪官都不敢重判的朝廷?你以为他们会为了一个不存在的‘武库’,派兵来守这片废土?”
他将地图卷起,收入怀中:“不,这件事,只能我们自己做。”
“你要重启云州?”柳娘震惊。
“不是重启。”他望向北方苍茫群山,“是要让它重新成为一把刀。”
***
七日后,残锋营秘密集结于黑风谷入口。
三百余人,皆为旧部遗孤、江湖义士、流放边军之后。他们没有铠甲,没有粮饷,甚至没有一面旗帜。但他们的眼神一致??那是被欺压太久、终于决定不再低头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陆十二站在巨石之上,环视众人。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他说,“有人是为了父兄报仇,有人是为了活下去,也有人只是无处可去。但今天,我不管你们为何而来。”
“我只问一句??”
“你们愿不愿意,重建云州?”
寂静。
然后,一声低吼响起。
“我愿意!”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直至百人齐吼:“**我们愿意!**”
陆十二拔出穿云刀,一刀劈断身旁枯树,断口平整如镜。
“好!从今日起,云州复立!”
“我不求朝廷承认,不靠官府拨款,不借藩王势力。”
“我们要靠自己的手,挖出地下的粮食,打出新的兵器,建起新的城墙!”
“谁若阻我,便是与这三万忠魂为敌!”
“谁若助我,便是与天下公道同行!”
他将刀尖插入泥土,单膝跪地,重重叩首:“请诸位英灵见证??陆家之后,不负誓言!”
百人随之跪倒,山呼震谷。
当夜,第一支勘探队进入地下矿道。三天后,他们在深处发现一座封闭石室,门上刻着先帝御笔:
**“龙渊不开,江山永危。”**
室内尘封十年,却依旧整齐摆放着三千副寒铁重甲、五百杆破军长枪、二十架折叠床弩,以及一本用金线装订的册子??《神机百炼录》。
陆十二翻开第一页,只见扉页上写着:
**“授忠勇者,代天守疆;持此录者,如朕亲临。”**
落款:大周太祖皇帝。
他合上书册,眼中燃起久违的火焰。
这才是父亲拼死守护的东西。
不是权位,不是荣耀,而是这片江山真正的根基??一支不受朝堂操控、只为护民而战的铁军。
“通知所有联络点。”他对十七下令,“启动‘燎原令’。”
“让散落在各州的云州旧部、边军遗族、江湖豪侠全部向此地靠拢。”
“告诉他们??”
“他们的家,回来了。”
***
与此同时,京城皇宫。
裕王李承?独坐乾清宫偏殿,手中握着一枚玉珏,神色凝重。
老太监低声禀报:“殿下,近日民间流传一首新童谣,唱的是‘煎饼郎,镇北疆,云州旗,永不降’。更有传言说,陆十二已在边关聚众数万,私铸兵器,意图割据。”
裕王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他若真想造反,早在京城动手时就该杀了我。”
“可……他如今不受节制,万一……”
“万一什么?”裕王冷笑,“万一他比朝廷更得民心?还是怕他揭了更多疮疤?”
他站起身,负手望向北方:“你们不懂。陆十二从来不想当官,他只想守住一样东西??那就是‘是非’二字。”
“而我们现在,已经快要把这两个字忘了。”
他取出一道密旨,盖有凤印,却是空白。
“备笔墨。”他说,“我要写一封信。”
***
半月后,黑风谷营地。
陆十二正在查看新建成的兵工厂图纸,十七急步闯入:“京城来人了!带着裕王亲笔信!”
他接过信,拆开一看,竟是一页素笺,无印无玺,只有寥寥数语:
> **十二郎:**
> 你走之后,朝堂又恢复了平静。
> 官员们照常上朝,喝茶,谈笑,仿佛那场审判从未发生。
> 崔元衡死了,可他的椅子,很快就被别人坐上了。
> 我本想为你争取云州节度使之位,但他们说:“一个卖煎饼的,怎能统辖一方?”
> 所以,我决定不再给你官职。
> 我给你一样更重要的东西??
> **默许。**
> 从今往后,只要你不动京师,不犯王纲,不称王僭号,
> 无论你在边关做什么,我都当没看见。
> 粮草短缺?我会让户部‘丢失’一批转运文书。
> 兵器不足?工部会有‘工匠逃亡’,导致军械滞留途中。
> 若有奸臣遣兵围剿?我会提前让你知晓。
> 这是我能做的极限。
> 或许不够光明,但至少,能让火种留存。
> 记住,真正的忠臣,有时必须活在阴影里。
> ??承?
信纸轻飘落地。
陆十二久久未语。
良久,他抬头看向远方雪山,喃喃道:“原来……你也困在笼子里。”
但他嘴角,终究浮起一丝笑意。
他知道,这已是当今局势下,最好的结局。
***
冬至前夕,第一场雪落下。
云州新城的地基已然筑起,城墙用碎石与夯土混合修筑,虽简陋却不失坚固。校场上,新兵列队操练,喊杀声响彻山谷。铁匠铺日夜不息,炉火映红半边天空。孩子们在营地边缘奔跑嬉戏,手中拿着用木头削成的小刀,嘴里喊着“我是穿云刀”!
陆十二站在新建的祠堂前,亲手挂上匾额:
**“忠武祠。”**
里面供奉着三万无名牌位,中央是一座陆怀远的雕像,手持长枪,目视北方。
柳娘送来一件新制的蟒纹披风:“朝廷赐的,虽说你不稀罕,但至少别冻着。”
他接过披风,却没有披上,而是轻轻覆盖在父亲雕像肩头。
“这件,他比我更需要。”
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山顶,望着漫天星斗。
十七走来,递上一碗热汤:“还在想京城的事?”
“我在想爹娘。”他说,“他们要是看到今天这一切,会不会觉得,儿子没给他们丢脸?”
十七咧嘴一笑:“那还用说?整个边关都在传你的名字,连北狄斥候都说,‘那个卖煎饼的将军回来了’。”
陆十二也笑了,笑容里带着疲惫,也带着释然。
“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他忽然说,“那天在忠烈碑前写字,我不是为了吓唬谁。”
“我只是想让我爹听见。”
“我想让他知道,他的儿子长大了,终于能替他说话了。”
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回应。
远处,巡逻的士兵唱起了歌:
> “煎饼郎,穿云刀,
> 不为官,不求饶。
> 百姓哭,他拔刀,
> 边关冷,他火烧。”
歌声越传越远,直至融入天地之间。
陆十二闭上眼,轻声接道:
> “债已清,旗未倒,
> 下一场雪,再出鞘。”
他知道,黑暗仍在,阴谋未绝,朝廷的妥协不过是权宜之计,北狄的野心也远未终结。
但他也知道??
只要还有人在夜里点灯等他归来,
只要还有孩童愿意学他喊那一声“热煎饼嘞”,
只要还有老兵含泪说一句“陆家儿子回来了”……
那么,这场仗,就永远不算输。
风起,雪落。
云州的旗,在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