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无声,七日如一瞬。
虞清昼就这般在封神台中央枯坐了七日,不眠不休,眼瞳中倒映着那株透明新芽的每一次呼吸。
她很快发现,那些薄如蝉翼的叶片上所映照的万千世界,并非静止不变。
清晨,当第一缕熹微晨光穿透薄雾,叶片上便浮现出一座座宏伟的浮空城邦,其间人影绰绰,人人皆能御风而行,衣袂飘飘宛如谪仙,街道是凝固的云,交通是和煦的风。
及至正午,烈日当空,人间烟火气最是鼎盛,叶片上的景象便随之切换。
浮空城邦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古朴的咒言王朝。
在那里,言语即是雷法,学子们在学堂里辩论经义,吐字成真,激荡出电光火石;市井小贩的叫卖声,能让瓜果凭空增添一分甜意;帝王金口玉言,颁下敕令,便有天降甘霖,润泽万里焦土。
而当夜幕四合,星月沉寂,叶片又会幽幽地转为另一番光景。
那是一个幽冥与现世共存的世界,亡魂并非消散,而是化作无形之体,得以在梦中与亲人相见,续未了之缘,诉离别之苦。
无数盏寄托思念的河灯,在静谧的夜河中,化作了接引亡魂归家的点点星火。
虞清昼取来随身携带的符纸,以指尖灵力为笔,飞速记录着这些景象的变化规律。
她起初以为这与日夜更替、阴阳流转有关,但到了第三日,她终于察觉到了更深层的奥秘。
那叶影世界的波动频率,竟与以封神台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生灵的心念愿力起伏,完全同步。
清晨,人们自睡梦中醒来,精神饱满,心怀对新一天的憧憬与希冀,渴望挣脱束缚,自由自在,故而有浮空之城。
正午,人们劳作、交流、争执,言语的力量在人世间达到顶峰,故而有咒言之世。
深夜,万籁俱寂,白日里被压抑的思念、悔恨与爱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故而有幽冥共居之图。
这株由盲童献祭生命所化的新树,它不承天意,不尊法则,它只聆听、映照、归纳众生的心潮。
它是一面活着的,由亿万生灵共同持有的“共识之镜”。
就在第七日深夜,一个意外的访客打破了此地的宁静。
一名约莫十二三岁的牧童,为寻找走失的羔羊,误打误撞闯入了封神台的遗址。
他被那株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光的透明小树吸引,好奇地凑上前去。
当他看到其中一片叶子上映出的景象时,瞬间瞪大了双眼,呼吸都停滞了。
叶影之中,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少年,身披兽皮,跨坐在一头斑斓猛虎的背上,威风凛凛地巡视着连绵山脉。
所过之处,山中万兽蛰伏,林间百鸟噤声,山下的村民们更是成片地跪倒在地,对他顶礼膜拜,高呼“山神”。
这正是牧童无数个日夜里,躺在草坡上最狂野不羁的幻想。
“若……若此景为真……”牧童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看着那画面,仿佛看见了自己真正的命运。
热血上涌间,他竟从怀里摸出一柄割草的小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掌心划开一道口子,将滚烫的鲜血用力按在树下的泥土里,以最古老而质朴的方式立下血誓:“我愿终生守护此地,绝无二心!”
血滴渗入土地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片映照着“骑虎巡山”的叶片骤然光芒大盛,画面瞬间凝固,不再流转。
一股无形的力量以血滴为中心,向外猛地一扩。
叶片上的幻象,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现实渗透。
次日清晨,当虞清昼照例巡视时,竟在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断裂处,发现了一团异样。
老槐树昨夜无风自折,巨大的断口处,正蜷缩着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小虎崽。
它瑟瑟发抖,一双眼瞳却亮得惊人,宛如两颗纯粹的金铃。
虞清昼蹲下身,指尖萦绕着一缕探查的灵符之光,轻轻点在虎崽眉心。
她脸色微变,这虎崽体内没有妖核,没有血肉生机,其构成核心,竟是由无数微弱的、闪烁着光的“愿念孢子”凝聚而成。
它非妖,非兽,甚至不能算作是生命。
它是一个“信则有之,念则生形”的具象化产物。
“麻烦了。”虞清昼低语。
她立刻返回封神台,调动残存的阵法之力,在幼树周围布下重重结界,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一个牧童的幻想尚能如此,若是成千上万人的欲望被引燃,这片刚刚获得喘息之机的大地,恐怕会瞬间被撕裂成无数个矛盾的现实碎片。
然而,她的禁令终究是晚了一步。
第三日黎明,天色未亮,封神台外便聚集了数十名衣衫褴褛的流民。
他们并非来闹事,而是自发而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他们都说,昨夜在梦中,见到了这株神树的影子,树影向他们展示了各自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有人看见自己拜入仙门,练成绝世剑法,一剑斩尽世间所有不公;有人看见自己早已病亡的妻子魂兮归来,在月下执手相看,泪眼哽咽;还有人看到自己富甲一方,在家乡建起粥棚,让所有饥民都能吃上一口饱饭。
他们不求神通,不贪富贵,只是跪在结界之外,苦苦哀求,只想亲眼再看一次那叶影的真容。
虞清昼立于高台之上,冷冽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混杂着期盼、痛苦与渴望的脸。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晨风吹乱了她的鬓发。
最终,她挥手撤去了所有屏障。
“看可以。”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刺骨的冷静,“但你们要记住——你们看到的不是命,不是谁的恩赐。那是你们自己心里,最渴望,也最不敢相信的那个念头。”
人群安静下来,敬畏地走近,仰望着那株神奇的幼树,在变幻的光影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倒影。
就在此时,一片极不起眼的嫩叶背面,几不可见的金色验证码悄然浮现,拼凑出半句冰冷的警示:
“信念会传染。一个梦,足以吞噬一个村庄。”
虞清昼心头猛地一凛。
她当即返回,连夜绘制出一面复杂的“心境罗盘”。
她取来那口古井中,曾映照过地心巨卵的藻液为引,注入罗盘。
罗盘的指针立刻开始缓缓转动,精准地测定出封神台周围人群情绪与愿念的流向和强度。
她惊骇地发现,当有数人同时沉浸在相似的幻想中时,对应的叶影便会剧烈震荡,现实扭曲的进程会骤然加速。
更危险的是,在罗盘的边缘区域,一些极端负面的愿望——譬如“让我的仇家永堕地狱,日夜受烈火焚身之苦”——已经在现实中催生出了黑色的、如同霉菌斑般的空间裂隙,散发出不祥的气息,仿佛要将周围其他温和的“可能”尽数吞噬。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她立刻召集了所有曾参与过“焚愿归源”仪式的旧人,在封神台下,启动了一场为期三日的“观心局”。
“从今日起,每人持一面无光铜镜,每日早、中、晚三次,映照己心。”虞清昼分发下镜子,“写下那一刻,你最渴望实现的一件事,投入玉册之中。玉册会暂时封存你们的愿望。”
此举的目的,是强行在“愿望产生”与“冲击现实”之间,制造一个反思的间隙。
首日,便有一名神情悲苦的农妇,颤抖着交上来一张写着“愿欺我夺我田产的族长今夜暴毙”的纸条。
在众人的询问下,她才哭着诉说了多年来被族中恶霸欺压、祖田被强占、状告无门的痛苦。
经过一夜的辗转与众人的开解,第二天,她改写了纸条上的内容:“我要堂堂正正地,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当这张承载着“正义”而非“复仇”的纸条被无字玉册吸收后,当晚,百里之外的族长家中粮仓莫名起火,火势不大,却恰好将储藏在内的所有田契地契烧了个一干二净。
失去了凭证,那片土地不得不重归村中公议。
观心局初见成效,虞清昼却丝毫不敢放松。
第七日深夜,当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心境罗盘上逐渐平稳的指针时,整株透明幼树毫无征兆地剧烈轻颤起来。
所有叶片,无论映照着何种世界,都在这一刻,齐刷刷地转向了遥远的东南方。
万千光影汇聚,共同投射出一幅虞清昼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的画面:
那正是璇玑阁的主殿,此刻却殿宇崩塌,梁柱断折,熊熊烈焰冲天而起。
而在那片火海的中心,阁主谢昭华白衣染血,披头散发,她手中高举着一枚丹炉,纵身跃入最炽烈的火焰之中。
隔着遥远的时空,虞清昼仿佛听见了她决绝而凄厉的高呼:
“绝情非断情!”
话音落下的瞬间,虞清昼左臂上那道曾属于姜璃的噬魂魔纹猛地一烫,针扎般的剧痛直刺神魂,仿佛在与那遥远的火焰产生着某种致命的呼应。
她猛然抬头,望向东南方的天际。
那里本该是深沉的夜幕,此刻,却有极淡、极淡的红霞,正无声无息地晕染开来,如同有人用血,在为这片天空描上凄绝的胭脂。
虞清昼缓缓站起身,收回投向幼树的目光,遥望着那片不祥的血色,冰冷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低声喃喃,像是在问那片遥远的天,又像是在问自己。
“谢昭华……你也在用另一种方式,签下你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