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高中就暗恋我,李映桥。”
话筒里男人的声音带着些懒劲儿,又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挑衅和笃定。
李映桥看着窗外的月色,想反唇相讥地说,你难道不是吗?你保不齐小学就暗恋我。而后还是什么都没讲,只忍俊不禁道:“随便你吧。”
他蓦然正色:“什么叫随便我吧?”
她笑说:“随便你怎么脑补啊,你就跟高典说我俩从呱呱坠地起我就暗恋你的胎盘,我也不会反驳的。”
“神经啊你。”他彻底笑出声来。
俞津杨后背顶在后座的车门上,单手抄在裤兜里,静静看着头顶亮汪汪地浮着一抹暖黄的月色,自此往后的阴晴圆缺,好像都变得不太重要了。
她倒是照单全收,一副隔这么远你反正打不着也亲不着、肆无忌惮地在话筒那边欠嗖嗖地笑了声,“干什么,俞喵喵,难道不是吗?喂,你不想我吗?是不是想我想到睡不着?”
俞津杨眉梢微微一抬,不疑有他:“晚上睡觉没人蹬我被子,我睡得不要太香。”
“是吗?”她怀疑。
“是啊,你从小有多难伺候,你自己不知道吗?”
俞津杨的态度是清渭浊泾,说得真就好像光风霁月那么回事,可话筒里流出来的暧昧、欲言又止的声息,横竖只有电话两头的人心知肚明。
两人都笑了,话筒有凛冽的风声,李映桥却清晰听见他这边车载里的音乐。
通过电流蔓延到她耳边,此刻话筒里只剩下,俞津杨身后敞着的牧马人车门里,缓缓流淌出来的音乐声,在阒寂的黑色山岭里隐秘而缠绵??
“潮汐退或涨,月冷风和霜,夜雨的狂想……”
“没法隐藏这份爱,是我深情深似海,一生一世难分开难改变也难,再让你的爱满心内……”
高中篇(一)
这首歌在俞津杨的高中时代,占据了他大半时光,是周慧敏的《最爱》,也是俞人杰的最爱。那时俞人杰同志还斥巨资买了个三万多的卡啦oK设备,一到周末就开麦,鬼哭狼嚎、魔音绕耳。
每回他周末放学回来,照例经过川明街,李映桥家杂货铺隔壁的几个打牌阿姨,每次都要叫住他,在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里扬声道:“津杨啊,让你爸爸不要唱了啦,阿姨麻将都不会胡了呀。”
李映桥有时候闲着就坐在后面边看她们打牌边磕瓜子。她好胜心比场上的玩家都旺盛,一副做庄作闲她都赢的模样,真好像赌场上的老手。
但她从来都这样,学什么都快,一点就通,脑袋瓜子一直灵得很,不等俞津杨说什么,她正聚精会神地帮阿姨们盯着牌局。
下一秒,瓜子壳一丢,忙指着桌上差点漏掉的二筒:“碰碰碰,哎呀,秦姐,您又漏碰了,怎么搞搞的,这把不会胡怪不上四一哥,是您自己不专心。”
怎么搞搞的。
这个老气横秋的口气。
俞津杨当时人站在铺面门口都听得没忍住嘴角上扬,眼神是一秒都不想多待的冷淡,隔老远听见她为秦姐呐喊助威的声音,就知道她又混在这些阿姨堆里。他知道会被叫住,甚至都能想到她坐在哪个位置,所以他停下来时目不斜视,刻意把她从余光里撇出去。
李映桥也没朝门外瞥过一眼,专心致志盯着牌桌,因为前两天他俩又刚绝交。
秦姐是隔壁旗袍铺的老板,在丰潭少说也有二十年的招牌,只是那会儿已经很少有人穿,也没什么人喜欢量身定做,生意逐渐冷清,所以一到下午闲来无事就着人攒麻将局。
李映桥上手快,坐后面看了两次就知道麻将的出牌规律,有时候还会提醒她出错牌。秦姐一个老江湖反倒有时被她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偶尔急了也和李映桥急赤白脸:“要不你来?你来打?懂不懂什么叫观棋不语真君子?”
李映桥瘪瘪嘴,据理力争地小声说:“照我刚才说的打,您现在都胡了。”
秦姐嫌她碍手碍脚,也从来不赶她走,多数时候只会狠狠白她一眼。而且,每次赢了钱,都会给李映桥分个五根、十根给她当彩头,李映桥拿了钱又嘿嘿笑,心满意足地拿脑袋蹭蹭秦姐的胳膊:“秦姐,秦姐,你最好啦。”
那时李映桥买柯南的钱都是从秦姐这里一根根攒的。当然和某人一样,秦姐也被她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哄得心花怒放,好几次给她画饼说,姐今年给你做件旗袍,你穿肯定漂亮。
李映桥信以为真,翘首以盼,年年等,当然也没等到。
秦姐是个很挂相的人,麻将输了天皇老子她都骂,麻将赢了对谁都是亲亲宝贝。她讨厌俞人杰,却不妨碍她挺喜欢俞津杨,也知晓小画城这对青梅抓马从小打打闹闹。
她独具慧眼,一开始只对李映桥一个人画饼,后来也捎上俞津杨,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桥桥,等你俩结婚,姐真给你做件独一无二的漂亮旗袍。”
对那时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来说,这样一句无心的玩笑话,足足够他俩一周见面上课都不敢拿正眼看对方。
秦姐说话从不看人眼色,丝毫不顾人死活地说:“婚礼上,就让你爸爸唱周慧敏老师的最爱,怎么样?他粤语是有点蹩脚的,让他好好学学粤语发音,亏他还在广东打过工,一点儿不正宗。”
秦姐是小画城大人里最会同他俩开玩笑的,因为其他人多数都知晓他们两家的关系,不会这样口无遮拦。
秦姐无所谓的,她向来有了今天不管明天,而且,她也喜欢周慧敏,喜欢那首《最爱》,最喜欢那句??
“一生一世难分开难改变也难。”
只是那时还在上高中的俞津杨对歌词的含义难以理解:一生一世有什么难的,他爸妈好像不知不觉都快过了半辈子,也不觉得相爱的人要分开有什么难的,身边的叔叔阿姨离婚再结婚,好像也成家常便饭。
那时他只觉得如果真要和李映桥过一辈子,自己早晚会被她气死。
进入高三后半学期的冲刺阶段后,李映桥的成绩就很稳定了,基本都是和方?数一数二地交换着位置坐。俞津杨在理科班也基本上稳在年段前三。但和其他学霸有些不同的是,李映桥在学校很是散漫,上课偶尔还会打瞌睡,但她在梁梅家格外用功,不少高中同学至今对李映桥的认知就是:那个玩着玩着就考到全省前十的学神。
只有俞津杨知道为什么。
人的精力有限,哪能一直打鸡血,李映桥从不做无用功,她的努力其他人可以看不见,但梁梅绝对一秒都不能错过。有时候李映桥学兴大发,在等公交车的时候拿出单词本来背的时候,她会拍照发给俞津杨,再让俞津杨不经意地转发给梁梅。
俞津杨无语,但照做。梁梅如果不回复,他还会追着问:“……?梁老师?”
梁梅则会随机回复:“棒啊”“棒棒”“大大滴棒”。
俞津杨回复一个抱拳,表示感谢合作,然后截图转发等待着好评反馈的李映桥。
唯独有一个月她松懈了,和隔壁班的卢应川走得近了些,几乎没怎么再拍照发给他。
俞津杨不止一次看见他俩第二节下课从文科教学楼下来去小卖部,或许后面还跟着方?,但他那时真没注意,方?总是习惯性地躲在安静的角落里。
于是那天上午的第三堂课,他罕见地分了心,讲课惯来引人入深的数学老师,他竟也觉得变成了一只嗡嗡嗡的蜜蜂,完全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熬过去半节课后,他无意中翻出这几天刚发回来的数学卷子,名字那一栏,赫然写着“俞津桥”,他几乎“嗤”地对自己冷笑出声。
数学老师懵了,二话不说叫他滚上去解题。
那时已经没什么新的知识点了,俞津杨基本上滚瓜烂熟,有些题扫一眼他就知道答案了,他老老实实写完答案,作为学霸,数学老师到底没刁难他,让他回去。临放学又把他叫去办公室,疾言厉色地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教学方针不满。
俞津杨这样板正的人民公仆,从小就深受老师们的青睐,还是第一次被老师以这种名义叫进办公室“训话”,连语文老师都忍不住替他说话,“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俞津杨这孩子最体谅老师了。”
数学老师斩钉截铁:“没误会,上我课脸可臭了。他是不是觉得我讲得不好?行,下节课分析卷子,他来讲。”
俞津杨那时是什么心态,他想和数学老师道歉来着,想解释一下事情的原委。结果李映桥站在门口,根本没想到他在训话,以为和往常一样,只是和老师在交代班级里的事情,敲了敲门得到准许就直接进来问他喵,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蓦然有些心跳加快,怕再盘问下去,被她看见那张写着她名字的卷子,立马就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好。”
数学老师:“……”
其他老师也瞬间噤声了,这会儿李映桥才意识到办公室气氛不对劲,经常被训话的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氛围好像有点不对劲,这个向来是老师们的狗腿子俞津杨第一次被骂了。
那天两人回家路上,李映桥一个字都不敢说,默默地和他保持着两臂的安全距离。
她懂得,她太懂得了,这种时候即使是最好的朋友说什么也不管用的,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待着。
俞津杨瞥她一眼,“装什么死。”
她啊了声,臊眉搭眼地看他说:“没有装啊,我是有点死了。”
“早上不是还挺开心的吗?”
“早上是挺开心的。”
“……和别人在一起就开心,跟我回家就死气沉沉,一句话不说,”他目视着前方,冷笑说,“李映桥,你老毛病又犯了是吗?”
“什么老毛病?”她当然不解。
每次交到新的朋友,都会冷落他一段时间,不是吗?
他没再讲。
李映桥那时觉得他脾气变差了,忍不住骂了句:“你才又犯病呢。”
说完也踢蹬着腿,甩着书包扭头就走进自家的铺子里。
俞津杨站在铺子门口,看着李姝莉在厨房给她起锅,笑着问她饿不饿,妈妈今天买鱼了哦。
片刻,他看见李映桥脸上的不愉快瞬间抛得无影踪,弯腰趴在李姝莉的锅边沿,闻了又闻,然后眉眼弯弯地对李姝莉撒娇说,饿死了,好饿好饿,在学校就一直想着您的鲫鱼豆腐汤。
他忽然想学做鲫鱼豆腐汤。
……
那会儿两人一周都没再主动和对方讲话,在梁梅家补习时,也都是各自埋头写卷子,高典和妙嘉面面相觑,这俩又开始了,他俩惯例用石头剪子布来决定这次谁主动说和,高典输了,懊恼得很,妙嘉偷笑,因为他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两声不咸不淡、异口同声的“滚”。
直到这天,还是第二节下课,课间休息二十分钟。
俞津杨又一次看见她和卢应川一起去小卖部。
他忍了一整节自习课,心烦意乱地把卷子塞进桌板里,第一次违背自己从小培养的习惯。李映桥是不忌讳在课堂上玩手机的,但她也不会太明目张胆。起初还会在上课时间给他发消息,吐槽食堂的东西好难吃。后来知道他上课从来不看手机后,也不再骚扰他。
俞津杨是第一次在课堂上拿出手机,没忍住那股心烦意乱,在□□上给她发消息:“刚才去哪了?”
李映桥回得很快。
“买吃的去了,怎么?”
“和谁去的。”
“方?啊。”
“还有呢?当我没看见?”
“=。=”
李映桥那时候自以为瞒得挺好的,方?脸皮薄,怕被老师抓。每次都不好意思单独和卢应川去小卖部,只好每次都叫上她,卢应川一开始也觉得尴尬,话多也很会找话题,他俩有时候聊着聊着不自觉走到小卖部门口了都,方?还在后头慢吞吞地跟着。
李映桥把手机塞回桌板里,凑过去小声和方?说:“??我可能不能帮你瞒着了,俞津杨已经怀疑我了,他可能觉得我在外面瞒着他交朋友了。你介意我告诉他你和卢应川的事吗?”
方?刚说没关系,我不介意,那边消息就发过来的。
“李映桥,我们绝交好了。”
……
而那个周末,四一哥照旧不顾人死活的开嗓,唐湘耳朵习以为常地在耳朵里塞着两团棉花,泰然自若地关上门剪脚趾甲。
秦姐又输了,点了只烟,在牌桌上给人付完钱,骂骂咧咧:“这个死节日头,又唱又唱,阎王庙都给他唱塌了!一天到晚唱个没完,也不怕喉咙生疮的。要死,给他唱出经验来了,今天倒是唱出点人样了,最后几句还怪好听的。”
俞人杰唱到最后,照例把话筒递到唯一的观众嘴边时,他没料到儿子会张口,以为会像往常那样冷漠地看着他。
“没法掩盖这份情欲盖弥彰。
这一刹情一缕影一对人一双
那怕炽热爱一场
潮汐退或涨
一生一世难分开难改变也难
再让你的爱满心内
让我的爱全给你全给我的爱,地老天荒仍未改。”
糟糕!
俞人杰心里咯噔一声??
看着俞津杨要死不活的样子,可别提多熟悉了。
那幽怨又眼神,简直和他当时想去挖野菜的心,是一样哇凉哇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