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黑石堡练武场尘土翻涌。
凌云霄觉得自己这身行头,活像刚从煤堆里爬出的苦力。他攥着把豁口的铁剑,混在一众杂役间装模作样地“劈柴”。
说是习武,实则与工地搬砖无异。唯一区别是,搬砖顶多砸脚,这破剑稍有不慎,便能叫人断子绝孙。
“嘿!那新来的!眼珠子往哪儿瞟?”
一声厉喝炸响,只见魁梧教头横肉满面,甩着马鞭大步而来。鞭梢脆响惊得杂役们一哆嗦。
凌云霄暗自叫苦。此人绰号“黑旋风”胡轩,名头唬人,实则色厉内荏。方才他“失手”将剑锋扫入对方安全距离,险些给这莽汉来了个“断根凉”。
“我……我这就练!”
凌云霄忙压着嗓子模仿粗粝声线,笨拙抡起铁剑。
这一动,浑身筋骨都在呻吟。青云功夫讲究飘逸灵动,如今他这般屠夫抡锤的架势,简直辱没师门。
可他必须演。
演得越拙劣,越安全。
果然,旁边几个老油条弟子噗嗤笑出声。
“嗬!这兄弟是来逗乐子的?剑法比我劈柴的斧头还糙!”
“可不?听说是堡主新招的,怕不是哪个饭馆跑堂的?这身手,只配去后厨抹鸡脖子。”
凌云霄闻言不怒反喜。要的正是这般效果。
他故意脚底打滑,铁剑脱手飞出,“嗖”地擦过胡轩耳畔,钉进身后木桩。
胡轩浑身一激灵,面皮煞白转瞬铁青:“混账!想谋害教头?!”
凌云霄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小的该死!剑……剑柄打滑!纯属手滑!”
“手滑?我看你是活腻了!”
胡轩怒吼抽刀,寒光直劈而下。这“雏儿”在他眼中,已是藐视权威的死物。
刀锋将落之际,清泠女声破空而至。
“住手。”
二字不重,却似冰锥刺入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淡绿罗裙的少女提着食盒静立场边。眉目如画,肌胜新雪,唯眉间凝着愁绪——正是堡主墨天行掌珠,墨玲珑。
胡轩见是她,霎时如戳破的皮囊,慌忙收刀行礼:“大小姐。”
墨玲珑眼风都未扫他,径直走到凌云霄面前递出食盒。责备里裹着关切:“练了一早晨,饿坏了吧?厨房熬的绿豆汤,解暑。”
凌云霄抬头撞进她眸中。
心尖微动。来得正是时候。
他接过食盒,指尖“无意”擦过她冰凉手背,立刻扮出惶恐模样:“多……多谢大小姐。”
“下不为例。”墨玲珑剜了胡轩一眼,翩然离去。
胡轩死盯着她背影,又剐向凌云霄,眼中妒毒几乎凝成实质,狠狠啐道:“算你走狗屎运!滚起来练!”
凌云霄拍去尘土拾剑。暗处几道目光如针扎背。
他知道,真正的试炼,此刻方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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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堡前街。
满载货物的马车泊在道旁。
陆小凤锦缎裹身盘着核桃,对丫鬟打扮的薛冰摇头晃脑:“墨天行这老儿,堡主当腻了?强征壮丁不是自掘坟墓?”
薛冰抖开手中红布假意招揽:“少贫。按计行事。我缠住侍女,你寻机潜入。”
“得令!”
话音未落,粉裙小丫鬟挎着竹篮鬼祟溜出侧门。
“墨玲珑贴身婢女小桃,就是她!”
薛冰堆笑迎上:“姑娘留步!”
小桃惊退半步:“你是何人?”
“哎哟别怕!”薛冰亲热挽住她手,“我观姑娘印堂透亮,眉梢染喜,红鸾星动啊!”
小桃被夸得晕乎:“喜事?什么喜事?”
“自是终身大事!”薛冰压低嗓音,“‘小登科冰人馆’接了桩大买卖。墨大小姐待字闺中,东家特遣我来牵线。姑娘近身服侍,定知小姐心仪何等郎君?”
小桃一听说亲,两眼放光:“这你可问对人啦!我们小姐最厌五大三粗的莽汉!她喜欢的是……”忽地捂嘴,“不行不行!小姐吩咐过不能外传!”
薛冰哪肯罢休:“这哪是外传?是为小姐终身计!再说东家相中的公子,龙章凤姿,与小姐正是天造地设!”
“当真?”小桃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薛冰指天誓日,“姑娘透个底,小姐近日心境如何?可有烦忧?好叫公子投其所好呀!”
小桃踌躇片刻,四顾后悄声道:“其实……小姐被堡主禁足了。”
“禁足?为何?”
“还能为何?”小桃叹气,“小姐痛斥强征壮丁是造孽,堡主大怒便锁了她。你们若真心,劝公子暂莫提亲,如今堡主油盐不进!”
薛冰眼底精光一闪——大鱼上钩!
她正欲深挖,腰间忽抵上冰冷硬物。
“聊什么体己话呢?”
薛冰头也不回拨开匕首:“少装神弄鬼,得手了?”
陆小凤晃着刚从墙上揭下的布告嬉笑:“凤凰出马,岂会空归?顺手捎了张墨老儿的‘悬赏令’。”
“快走,别露相。”薛冰白他一眼。
二人转身欲离,却撞上个背药箱的素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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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
陆小凤急扶住踉跄少女:“对不住!姑娘无恙否?”
少女抬首,清秀面庞上眸光澄澈如寒潭。
“无妨。”她扫过陆小凤手中布告与马车,淡淡道,“二位非本地人吧?”
陆小凤挑眉:“姑娘慧眼?”
“黑石堡地界正闹‘鬼疠’,村民自顾不暇,哪来闲心行商?”少女指向远处村落,“我特来义诊。既是外乡人,若无要事,尽早离去为妙。此地浑水,毒过鸩酒。”
言罢负箱径去。
陆小凤怔立原地:“这姑娘……有点意思。”
薛冰推他一把:“发什么呆?正事要紧!找乔峰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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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霄几近力竭。
这身子经晨间“苦役”,早到极限。汗渍蛰得眼眶刺痛。
可他不敢停。
不远处凉棚下,墨天行正眯眼审视场上众人。
那目光,活像饿狼逡巡猎场。
凌云霄脊背发寒。他心知肚明——墨天行非在督练,而在“窃技”。
每见精妙招式,老狐狸眼底便掠过精光,指节在膝上轻叩,似在拆解发力关窍。
好个博采众长的老贼!
凌云霄心下冷笑,手上故意踉跄,摔了个嘴啃泥。
“哈哈哈!”周遭又腾起哄笑。
墨天行瞥来一眼,满含轻蔑。
恰在此时,熟悉身影晃入场门。
竟是陆小凤。
他换了身行头摇着破扇,大剌剌嚷道:“哎哟!墨堡主忒不厚道!大热天让弟兄们晒咸鱼呢?”
胡轩横身拦住:“来者何人?练武重地岂容擅闯!”
“在下陆小凤,”他嬉皮笑脸拱手,“久闻墨堡主神功盖世,特来讨教。”
“讨教?”胡轩仿佛听见天大笑话,“凭你?”
“不信?”陆小凤朝凌云霄努嘴,“喏,让那新来的陪我耍耍!”
凌云霄心头一紧:**这瘟神又作什么妖?**
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陆小凤搭着他肩对胡轩道:“咱不欺负人。这位兄弟若能胜我,我拍屁股走人;若他输了嘛……”坏笑着戳戳凌云霄,“罚他刷一月茅坑!”
凌云霄:“……”
他恨不能当场锤爆这厮狗头。
胡轩抚掌大笑:“妙极!新来的,还不谢过陆大侠抬举?”
凌云霄攥紧剑柄,牙缝里迸出字来:“多、谢、陆、大、侠。”
“甭客气,”陆小凤挤眉弄眼,“放心打,我让着你。”
“我让你……”
话音未落,陆小凤已拉开架势:“看招!”
二人立定场心。
凌云霄深吸气,摆出个歪斜可笑的起手式。
陆小凤险些破功,仍装模作样扑来,口中呼喝:“接招!”
身法虽快,招式却如醉汉撒泼,毫无章法。
凌云霄心下了然——这厮在作戏。
他故意卖个破绽,陆小凤拳风擦颊而过。
“哎哟!手滑!”陆小凤怪叫着失衡前扑。
凌云霄下意识伸臂去扶,忽觉肘弯剧痛。
“嗷——!”
陆小凤捂臂滚地哀嚎:“你……你竟下黑手!我胳膊……胳膊折了!”
凌云霄盯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拳头,又瞅瞅地上撒泼打滚的陆小凤,彻底无言。
这演技,比乱点鸳鸯谱的媒婆还拙劣!
胡轩等人信以为真,急忙上前探视:“陆大侠,您无恙否?”
“无……无碍,”陆小凤疼得龇牙咧嘴,额头青筋暴起,却趁机将唇贴近凌云霄耳畔,用气声道,“书房……东南角……有暗格。”
言毕,他猛然高喝:“今日技逊一筹,他日定当再讨教!”
在众人搀扶下,他一瘸一拐地离去。
凌云霄伫立原地,凝望那背影,久久无言。
这家伙,为递个消息,至于拼到这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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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凌云霄假借如厕,悄然潜至墨天行书房外。
他藏身古树枝桠,借月色扫视周遭。
“陆小凤这厮,莫不是在诓我?”凌云霄暗自腹诽。
正欲跃下,倏然,一道黑影自檐顶掠过。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凌云霄默数,整整十二道黑影,如鬼魅般蛰伏在书房四周。
暗桩藏匿极深,若非他目力超凡,绝难察觉。
“老天爷!”凌云霄倒抽寒气,“这哪是书房,分明是龙潭虎穴!暗桩之密,比媒婆的嘴还密不透风,防贼都没这般森严!”
退意方生,身侧忽响起熟悉话音。
“怎的?想临阵脱逃了?”
凌云霄悚然一惊,定睛看去,陆小凤不知何时已斜倚旁枝,手捏苹果,“咔嚓”声在静夜里格外清脆。
“你何时来的?”凌云霄压着嗓子低吼。
“刚到,”陆小凤朝下努嘴,“瞧见没?东南角那片松动的瓦,底下便是暗桩头目。他吐纳比别人缓半息,内功底子不弱。”
凌云霄循指望去,果见那处瓦片微不可察地一颤。
“为何不早言明?”凌云霄切齿道。
“早说?”陆小凤轻笑,“早说你能演得那般真切,‘失手’伤我?况且,不让你亲眼瞧瞧,你怎知这水有多深多浑。”
他啃了口苹果,续道:“却也非全无机会。看那处——”
指尖点向书房后窗。
“那位置是暗桩盲区,有株老槐树挡着视线。”
凌云霄眸光骤亮:“你是说……”
“我去引开他们,”陆小凤掸衣起身,“你趁机潜入。切记,只三分钟。”
“三分钟?”
“不错,三分钟。”陆小凤唇角微扬,“因我只能担保,三分钟内他们逮不着我。”
话音未落,他已如鹞鹰般翻身下树。
随即,一声暴喝炸响夜空:“有刺客!墨天行密室藏宝!”
声浪滚滚,震彻黑石堡。
整座院落霎时沸反盈天。
暗桩们纷纷现形,如群鸦扑向声源。
凌云霄心知良机已至。
他提气纵身,如夜行的狸猫自树梢滑落,贴墙根疾走,闪至书房后窗。
窗未落闩。
他心头一喜,轻推窗棂,翻身滚入。
书房内墨色浓稠,惟一线月光自窗隙漏入,斜照案头烛台。
凌云霄屏息移至书案前。
案上摊着张羊皮纸,绘满奇诡符纹,似某种湮灭的古文字。
他俯身细辨,眉峰紧蹙——这些文字,他闻所未闻。
恰在此时,门外脚步声骤起。
凌云霄心头一凛,急闪身藏入案后阴影。
门轴吱呀转动。
一道身影踱入。
是墨天行。
他掌着油灯行至案前,凝视羊皮纸的眼中翻涌着狂热。
“玄元……玄元……”他梦呓般呢喃,“得此秘典,天下谁人不俯首!”
他执起烛台,对准壁间机括轻轻一旋。
咔嗒脆响。
案后石壁缓缓洞开,现出暗格。
格中端放紫檀木匣。
墨天行小心翼翼捧出木匣启盖,取出一页残破纸笺。
笺上两个古拙大字赫然在目——
**玄元。**
凌云霄于暗处窥得真切,胸中骇浪滔天。
玄元秘典!
墨天行果然在谋夺此物!
倏地,墨天行猛抬头,利箭般的目光直刺凌云霄藏身处:“何人?!”
凌云霄心神剧震,知踪迹已露。
他凝息僵立,纹丝不动。
墨天行逼近阴影,细细检视半晌,终摇头:“许是风声。”
他返身案前,将残笺收归木匣,锁死暗格。
吹熄油灯,拂袖而去。
凌云霄浸在墨色里,静候许久,确证墨天行远走,方敢现身。
他抹去额角冷汗,余悸未消。
方才当真是命悬一线。
正欲抽身,窗外忽起窸窣微响。
他贴窗窥看,阿朱正隐在窗外,焦急打着手势。
凌云霄会意,轻启窗扉。
阿朱闪身入内,气声道:“我见墨天行往地牢去了,似要对掳来的壮丁下手。”
“地牢?”凌云霄眉关深锁,“何处?”
“后山。”阿朱急道,“乔大哥已候在那儿了。”
凌云霄颔首:“走!”
二人方欲动身,一阵刀绞般的剧痛猛噬凌云霄腹间。
他闷哼蜷身,额沁冷汗。
“怎么了?”阿朱惊惶搀扶。
“无……妨,”凌云霄唇色惨白,“许是午间那馒头……不干净。”
阿朱搭其腕脉,面色骤沉:“你中毒了。”
“中毒?”凌云霄愕然。
“是慢性剧毒,”阿朱语声发颤,“早已蛰伏你经脉多时。”
凌云霄心头冰坠。
蓦然忆起白日递绿豆汤的墨玲珑。
莫非是她?
不,绝无可能。
他甩头摒去此念。
那会是谁?
清丽少女程灵素的容颜倏然浮现脑海。她的话语如冰锥刺入耳膜:**“此地浑水,毒不过人心。”**
凌云霄扯出苦笑。
看来这黑石堡里,当真没半个简单人物。
他强撑窗棂起身,对阿朱道:“速离此地。这毒……怕是大有文章。”
阿朱用力颔首,搀着他翻出窗外。
月色如霜,两道身影没入浓重的夜色。
书房幽暗处,一双冷眼正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眼的主人唇角缓缓勾起诡谲弧度。
“鱼儿,终究是咬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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