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霄觉得,自己这趟下山,简直比师娘绣花还精细讲究。
青云观的老道士掐指算了一卦,断言他“五行缺德,需入红尘历练”,硬是把他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薅起来,像拔萝卜似的,随后一脚踹下了云雾缭绕的青云山。临行前,师父语重心长地拍着他肩头:“徒儿,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能动手尽量别吵吵。”
凌云霄当时就懵了:“师父,您这话前后矛盾啊?”
“不矛盾,”老道士慢悠悠捋着山羊胡子,“动手是为了快刀斩乱麻,别吵吵是为了省下气力应付真麻烦。”
于是,凌云霄揣着一包硬邦邦的干粮,一袋沉甸甸的碎银,外加一封墨迹未干、写着“见字如见我”的推荐信,晃晃悠悠踏进了黑石堡地界。
可眼前的景象,与他预想中的车水马龙判若云泥。
黑石堡外的村落,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死寂的土路上连条寻食的野狗都见不着。冷风打着旋儿掠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平添几分萧瑟。凌云霄心头犯疑:这鬼地方莫不是闹了邪祟?还是遭了悍匪洗劫?
正狐疑间,路旁深草丛里陡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
凌云霄眼神一凛,五指瞬间扣住腰间剑柄,悄无声息凑近拨开乱草——只见一个樵夫打扮的汉子蜷缩在地,腿上胡乱缠着染血的破布条,暗红的血渍已渗透了布条。
“大哥,你这是……”凌云霄蹲下身,递过一个冷硬的馒头。
那樵夫警惕地扫他一眼,见其眉宇间并无凶煞之气,这才一把夺过馒头狼吞虎咽。几口囫囵咽下,他抹了抹嘴,脸上惊魂未定:“少侠,听我一句劝,可千万别往黑石堡去!那地方,如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哦?”凌云霄眉峰微挑,“此话怎讲?”
“还不是那黑石堡主墨天行造的孽!”樵夫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动什么,“这老贼不知中了什么邪,近来大肆强征青壮,但凡身强力壮的男丁,全被抓进堡里去了!我仗着腿脚利索才侥幸逃脱,可还是挨了追兵一刀,险些交代在这荒郊野岭!”他指着腿上血污,心有余悸。
“强征壮丁?”凌云霄眸色一沉,“他想扯旗造反不成?”
“天晓得!”樵夫重重叹气,“听说是要寻什么‘古卷’,逼着壮丁们掘地三尺!我那苦命的儿……也被抓进去了,至今生死不明啊!”说着,他浑浊的眼里滚下泪来。
凌云霄宽慰几句,心底却翻腾起来。古卷?何等稀世古卷值得如此兴师动众?是失传的武林秘笈?还是惊天动地的藏宝图?
正思忖着,一缕悠扬笛声毫无征兆地从身后飘来。
凌云霄骤然回身,只见一株虬枝盘曲的歪脖子老树下,斜倚着两道身影。
男子白衣胜雪,眉目如墨笔勾勒,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玩世不恭,指尖捻着根狗尾巴草,正漫不经心地吹着不成调的曲儿。女子则是一身烈焰般的红衣,英气逼人,掌中一柄寒芒流转的匕首,正冷冰冰地锁住他。
“何人?”凌云霄沉声喝问。
白衣男子轻笑一声,信步上前拱手:“在下陆小凤,这位是我搭档,薛冰。我们来自‘小登科冰人馆’。”
“冰人馆?”凌云霄一怔,“二位是……保媒拉纤的媒人?”
薛冰当即翻了个白眼,匕首在指间挽出炫目银花:“媒婆?你可见过提刀索命的媒婆?我们专司为人牵线搭桥,排忧解难。譬如,替人觅得良缘,或者……寻回失散的至亲。”她语调如冰珠落玉盘。
陆小凤接口道:“受一位富商重托,特来黑石堡查探他独子下落。未料甫抵此地,便撞见少侠你‘古道热肠’的义举。”他话里带着三分揶揄。
凌云霄这才恍然,原来二人也是为失踪案而来。
话音未落,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但见一骑快马卷尘而至,鞍上坐着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身后还驮着个铁塔般的虬髯大汉。
“吁——”
马嘶声中,骏马人立而起。那“书童”利落翻身下鞍,掸了掸衣袍尘土,笑嘻嘻道:“乔帮主,地头到了。”
那“大汉”跃下马背,正是丐帮帮主乔峰。他抱拳环视众人,声若洪钟:“乔某来迟,诸位见谅!”
凌云霄等人连忙抱拳回礼。
乔峰面色凝重:“我丐帮弟子在此地巡查时,亦有数人离奇失踪。故遣阿朱易容为杂役,先行潜入黑石堡探听风声。此乃她方才冒险传出的密信。”他摊开掌心,露出一张揉皱的纸团。
阿朱从怀中摸出纸条递上。乔峰展纸细看,浓眉骤然锁紧:“信上说,她已混入堡内充作杂役。不过……”
“不过如何?”陆小凤探头一瞥,忍俊不禁,“‘古卷’?阿朱姑娘这是何意?‘骨卷’?莫非那墨天行改行钻研糖醋排骨了?”
阿朱赧然挠头:“哎呀,一时手滑写岔了嘛!本是要写‘古卷’的!”
众人:“……”
凌云霄扶额叹息:“如此说来,墨天行强征壮丁,竟是为了一卷古籍?”
“恐非仅此,”乔峰神色愈发严峻,“阿朱更探得堡内有数名生面孔,身手诡谲,行踪莫测。依乔某之见,极似幽冥盟爪牙。”
“幽冥盟?”陆小凤脸上戏谑尽收,“这帮阴魂不散的家伙也来蹚浑水?”
气氛陡然凝滞如铁。
凌云霄略一沉吟,朗声道:“既目的一致,何不联手破局?”
“正合我意。”乔峰颔首。
陆小凤摩挲着下巴:“妙极!咱们这算不算‘红线联盟’?只不过牵的不是姻缘线,是生死线。”他眼中精光闪动。
薛冰没好气地剜他一眼:“油嘴滑舌。”
一番密议后,计策落定。
凌云霄扮作潦倒武师,混入堡内接应阿朱并搜寻失踪壮丁。
陆小凤与薛冰伏于后山,探查可能存在的密道踪迹。
乔峰率众在外围布下天罗地网,严防幽冥盟通风报信。
计议已毕,众人如星四散。
凌云霄换上褴褛布衫,脸上抹了层乌黑锅灰,活脱脱一个落魄江湖客。他扛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大摇大摆走向黑石堡巍峨门楼。
守门家丁斜眼打量,满脸嫌恶:“哪来的叫花子?滚滚滚!堡主没空见闲杂人等!”
凌云霄不慌不忙,摸出块碎银塞进家丁掌心,堆笑道:“兄弟行个方便。在下凌云霄,游方武师。久闻墨堡主求贤若渴,特来投效。”
家丁掂掂银子,脸色稍霁,仍带狐疑:“就你这风吹即倒的身板?能顶什么用?”
“嘿!人不可貌相!”凌云霄拍着胸脯,暗运内力,一掌拍向身旁石狮。
“咔嚓”脆响,石狮尾应声而断!
家丁骇然变色,忙不迭躬身:“爷您稍候!小的这就通禀!”
不多时,一名身材魁梧、鹰目如电的中年男子阔步而出。正是黑石堡主墨天行。
墨天行目光似淬毒匕首,上下刮过凌云霄,仿佛要剜出他骨子里的秘密。
“你就是凌云霄?”声音冷硬如铁。
凌云霄心头一紧,知这老狐狸难缠,连忙压哑嗓子,粗声粗气道:“正是小人。墨堡主,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墨天行盯着他咽喉,忽地冷笑:“你这嗓子……怎么回事?”
凌云霄暗叫不妙,强自镇定:“回堡主,小的……早先是戏班子唱旦角的,后来倒了仓,嗓子就……就成破锣了。”
“唱戏的?”墨天行眼中锐光更盛,“那便唱两句来听听。”
凌云霄额角沁汗,正搜肠刮肚寻托词,忽闻一声朗笑破空而来——
“哎呀呀!墨堡主,别来无恙啊!”
只见陆小凤不知从何处钻出,摇着柄破纸扇,嬉皮笑脸凑上前。
墨天行眉头拧成川字:“陆小凤?你在此作甚?”
“这不是听闻贵千金墨玲珑小姐芳龄待字,特来为您保桩天作之合嘛!”陆小凤满脸堆笑,一指凌云霄,“这位凌少侠,可是在下千挑万选的人中龙凤!筋骨强健,禀赋绝佳,实乃入赘贵府的不二之选啊!”
凌云霄:“……” 他眼刀飕飕飞向陆小凤:**“入赘你个头!你祖上八代都入赘!”**
陆小凤恍若未见,反倒冲他挤眉弄眼。
墨天行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半信半疑。
此时薛冰亦款步上前,冷然道:“墨堡主,我冰人馆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此人,我们作保。您若无意,我们即刻带走。”
墨天行默然片刻,忽地展颜:“好!既是陆大侠举荐,墨某岂能不给颜面?来人,带他下去,安排个杂役差事。”
“且慢!”凌云霄急中生智,“墨堡主!小人虽嗓子废了,可这双拳头是实打实的硬!能否……派小人去矿上效力?小人最不缺的就是气力!”
墨天行眼底精光一闪:“哦?想去矿场?准了。来人,带他去西山矿场!”
目送凌云霄被押走,陆小凤敛了笑意,低语薛冰:“老狐狸起疑了。”
薛冰指节扣紧匕首:“那呆子岂非羊入虎口?”
“放宽心,”陆小凤唇角微勾,“那小子滑溜得很。况且你我重任在身——盯死后山。我总觉着,那地方藏着见不得光的勾当。”
凌云霄被两名家丁一左一右押着,深一脚浅一脚往西山行去。
途中,他忍不住低声咒骂:“陆小鸡这混账!竟敢编排我入赘!待小爷脱身,定要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押解家丁狐疑侧目:“新来的,嘀咕什么呢?”
“啊,没什么,”凌云霄瞬间堆起谄笑,“小人说,堡主英明神武,千金定是闭月羞花!”
家丁嗤笑:“癞蛤蟆也想天鹅肉?老实挖你的煤去吧!”
凌云霄:“……” 他深吸一口气,默念忍字诀。
踏入矿场,只见岗哨林立,黑衣守卫持刀逡巡。被抓来的壮丁们拖着沉重镣铐,在监工毒蛇般的皮鞭下,机械地挥镐凿击山壁。
凌云霄一眼瞥见混在人群中的阿朱。
阿朱亦瞧见他,飞快使了个眼色,指尖隐晦地指向山壁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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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霄心领神会——那劳什子“古卷”,必藏于彼处。
趁监工转身,凌云霄闪至阿朱身侧,压低嗓音:“情形如何?”
阿朱语速急促:“不妙!这些人根本不是寻古卷,是在掘密道!昨夜我亲眼见几个黑衣人,将几个只剩半口气的壮丁拖进山洞深处,再未出来!”
凌云霄心头一沉:“杀人灭口?”
“不止!”阿朱脸色惨白,“我听见一黑衣人说,‘祭品已足,只待月圆之夜启阵’。”
“阵法?”凌云霄悚然一惊,“什么邪阵?”
话音未落,一个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自身后响起——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
凌云霄与阿朱悚然回头,一个身披黑袍、脸覆骷髅面具的身影,正无声无息地立在身后。浓重的血腥气裹挟着令人作呕的甜腻,扑面而来。
“香……香主。”阿朱慌忙垂首行礼,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凌云霄亦随之躬身,心头警铃大作——幽冥盟的人!
黑袍人踱至凌云霄面前,枯枝般的手指猛地钳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新来的?”那声音如同砂石在铁器上刮擦,“你的气息……生得很。”
凌云霄心下一沉,此人绝非易与之辈。
他强挤出一丝谄笑,模仿着墨天行的腔调:“回……回香主,小的凌云霄,是堡主新招的杂役。”
“凌云霄?”黑袍人玩味着这个名字,“没听过。不过,你这眼神,可不像个杂役。”
话音未落,他枯掌如电,直拍凌云霄心口!
凌云霄惊骇欲躲,却觉一股磅礴气机如铁索缠身,动弹不得!
掌风及体的刹那——
“轰——隆——隆——!”
矿洞深处骤然爆出惊天巨响!地动山摇,碎石如雨倾泻。
黑袍人脸色剧变,再顾不得凌云霄,身影一晃,已射向山洞深处。
凌云霄长吁一口气,冷汗早已浸透后背衣衫。
阿朱急急搀住他,声音压得极低:“方才……是陆小凤的信号!”
凌云霄望向幽邃的洞穴,眼底寒芒一闪。
“走,跟上去。”
两人借乱悄然潜行。
山洞尽头,豁然现出一方巨大的石室。
石室中央,一座诡谲法阵泛着幽光,阵心赫然悬浮着一卷吞吐着湛蓝光晕的古卷。法阵周遭,壮丁的躯体层层堆叠,死寂无声。
黑袍人正跪伏阵前,口中念念有词。
“月满中天,血祭启封!玄元秘典,终归我幽冥盟!”
隐于暗处的凌云霄与阿朱屏息凝神。
“他们要的不是古卷,”凌云霄声如蚊蚋,“是要以古卷为钥,开启秘典!”
阿朱面无人色:“这些人……全是祭品……”
恰在此时,黑袍人倏然转头,目光如毒蛇般刺向二人藏身处,森然冷笑:“既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凌云霄心头一凛,行踪已露!
他猛地自阴影中跃出,将阿朱护在身后,厉声喝道:“妖人!休得放肆!”
黑袍人缓缓起身,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疤痕纵横的狰狞面孔。
“不自量力。”
语未竟,身影已如鬼魅闪现至凌云霄面前,枯爪直锁咽喉!
凌云霄只觉眼前一花,避无可避!
生死须臾,一道红影裂空而至!
“叮!”
薛冰的匕首精准架住那索命利爪。
“凭你?”薛冰眸中寒芒如冰刃,“也配动他?”
几乎同时,陆小凤与乔峰自另一侧入口破入!
“啧啧,看来没误了时辰嘛,”陆小凤摇着折扇,笑意慵懒,“这场热闹,算陆某一个?”
乔峰则怒喝如雷,降龙掌风排山倒海,直轰黑袍人!
黑袍人见势陡变,猛地喷出一口腥臭黑雾,身形如烟,瞬间消隐于石室深处的黑暗。
“想逃?”
陆小凤作势欲追,却被凌云霄抬手拦住。
“不必,”凌云霄稳步踏入法阵中央,拾起那卷幽蓝古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逃不掉。我们,已握住了他的尾巴。”
乔峰俯身探查壮丁尸堆,沉声道:“尚有气息,只是中了迷药。”
阿朱急忙上前相助。
陆小凤凑近凌云霄,饶有兴致地打量那古卷:“这就是玄元秘典?”
凌云霄摇头:“此乃钥匙。真正的秘典,藏得更深。”
他抬首,目光刺向石室尽头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眸中决然之色如刀锋出鞘。
“这黑石堡的水,比我们想的……更深。”
薛冰收匕入袖,冷冽如霜:“那就一层层剥开,我倒要看看,幽冥盟的皮囊下,裹着什么鬼胎!”
凌云霄五指收紧,古卷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
师父的告诫骤然回响耳畔:**“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
看来,这场历练,才刚刚滚沸。
他忽地转向陆小凤,咬牙道:“对了,陆小鸡!你方才说谁要入赘?”
陆小凤一拍脑门:“哎呀!权宜之计!权宜之计懂不懂?再说了,墨家那丫头墨玲珑,我见过,真真水灵!你小子心里指不定怎么乐呢!”
凌云霄:“……”
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字一顿:“等出了这鬼地方,我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权宜之计’!”
众人:“……”
石室内,哄笑骤起。
清冷月华自洞口流泻,照亮了古老卷轴上诡谲的纹路,也映亮了每一张年轻而锐利的脸庞。
江湖路远,这才,只是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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