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源加速带来的航行感觉很奇怪,不像是在飞,更像是被时间的洪流裹挟着,在一片光的沼泽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窗外什么参照物都没有,只有不断扭曲、拉伸、混合在一起的光怪陆离的色彩,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心里空落落的。
主控室里很安静,只有设备运行的轻微嗡鸣,还有韩齐时不时报出的读数。
“时流包裹稳定,能量消耗比预计高百分之十五,但在可控范围。”
“外部规则扰动加剧,护盾压力正在上升,复合层三、七、十五出现间歇性波动,正在调整频率。”
“航向罗盘指针偏移角零点三度,正在微调引擎喷口。见鬼,这玩意儿跟喝醉了似的,就没个准头的时候。”
韩齐的声音紧绷着,手指在控制台上敲得噼啪响,这种航行方式前所未有,所有数据都是理论推算,实际会发生什么,谁心里都没底。
幽影一直闭着眼,坐在侧舷的观察位。他的寂灭之力像最敏感的触须,延伸进飞船外那片混乱的时空流里。突然,他眼皮动了动,沉声道:“左舷七点钟方向,约感知距离三个单位外,有规则塌陷迹象。不是自然形成,残留着被强行吮吸过的痕迹,很新。”
“吮吸?”巴洛克从武器舱探出头,“啥玩意儿能吮吸规则?”
“不知道。”幽影睁开眼,仅剩的左眼里闪过一丝凝重,“但感觉很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把那里本就不稳定的时空结构,像吸骨髓一样抽走了最核心的支撑,留下一个正在缓慢崩溃的空壳,我们最好绕开。”
“绕开?”韩齐看了看罗盘,又看了看幽影指的方向,有些为难,“绕行会偏离预定航向至少五度,而且那片区域在我们的探测里是空白,鬼知道绕进去会遇到什么。”
“直穿过去更危险。”清音仙子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她还在冥想室,“规则塌陷区域,任何外来的能量和物质介入,都可能引发连锁崩溃,甚至形成局部的归零陷阱,我们的护盾未必扛得住。”
我盯着主屏幕上那片被幽影标注出来的、在探测视图中呈现为不规则暗斑的区域,直觉告诉我,幽影的感觉是对的。
“听幽影的,绕行。”我做出决定,“韩齐,计算安全绕行路径,尽量贴近边缘。清音,准备好你的琴,如果绕行过程中遇到规则乱流,可能需要你的音律帮忙稳定。”
“明白。”
飞船开始小心翼翼地转向。当新希望号的侧舷缓缓靠近那片塌陷区边缘时,即便隔着厚厚的船体和护盾,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和抽离感还是隐约传了进来。就像站在一个正在漏气的巨大气球旁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不可挽回地流失。
主屏幕的边缘,捕捉到了一些漂浮在塌陷区附近的残骸。那不是星际尘埃,也不是小行星碎片,而是一些难以形容的东西。半凝固的、如同熔化的琉璃般的光斑;几段扭曲的、布满奇异符文的金属结构,那些符文的光芒正在急速黯淡;甚至还有一小片如同水母般飘荡的、半透明的生物组织残片,内部隐约可见早已熄灭的星辰脉络。
这些东西,显然不属于我们已知的任何文明造物或生物。它们更像是某个高维结构破碎后,降维残留下来的尸块。
“这里发生过战斗?或者单方面的屠杀和掠夺?”巴洛克的声音有些发干。
没人能回答他,那些残骸散发出的气息,充满了不甘、破碎和彻底的终结意味。
飞船有惊无险地绕过了那片危险的区域,继续航行了一段后,外界的混乱光影似乎略微平复了一些,色彩不再那么狂乱地混合,而是开始分层,如同透过不同颜色的厚玻璃看到的重叠世界。
但小光却变得有些焦躁起来,它不再安静地趴着,而是站起来,小鼻子一耸一耸,对着窗外某个方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警惕和悲伤的呜咽。
“怎么了,小家伙?”我轻轻抚摸着它的背。
小光转头看我,淡金色的眼眸里水汪汪的,它用小爪子指向刚才绕过的塌陷区方向,又指指我们前进的方向,然后做了个很多和没了的手势,最后把小脑袋埋进我的臂弯,身体微微发抖。
它的意念断断续续传来:“那边……味道……和朋友……有点像……但都碎了……坏了……黑了……好多……好多都没了……”
我的心一沉,难道那片塌陷区,曾经是类似苗圃的地方?或者,是某个逃窜的火种被追上、撕碎的地方?
“加速模块能量剩余百分之六十二。”韩齐报告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比预期消耗快。这片空间的阻力或者说粘稠度,比我们出发前的模型预测要高得多。”
“罗盘指向呢?”我问。
“更模糊了。”韩齐指着那个指针又开始不规则画圈的罗盘,“好像信号受到了更多干扰。或者说,我们离常规的秩序区域越远,这里的背景噪音就越大,把我们要找的那个信号盖住了。”
这简直是最糟糕的情况。能量消耗过快,导航信号减弱。
“能不能尝试主动增强小光的共鸣输出?”我问米洛,他的投影一直停留在主控室的一个辅助屏幕上。
“理论上可以,但风险很高。”米洛快速分析着,“增强小光的本源输出,就像在黑暗森林里点起更亮的火把,确实可能让我们更清晰地感知到目标,但同样也可能吸引来其他东西的注意。根据之前遭遇的规则吮吸痕迹判断,这片区域并非空无一物,存在着某种具有高度掠夺性和破坏性的东西在活动。”
是那些摧毁苗圃、追杀火种的黑暗力量吗?
就在我们权衡利弊时,飞船突然猛地一震!
不是来自外部的撞击,更像是整个船体内部的结构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主控室内,好几个屏幕瞬间闪起红光,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警告!船体中部区域,时空应力异常飙升!”
“复合护盾层十九至二十三,过载崩溃!”
“结构完整性下降至百分之八十七!仍在持续!”
“怎么回事?!”韩齐大吼,双手飞快地在控制台上操作,试图稳定船体。
幽影猛地站起身,脸色难看:“我们撞进了一片时空暗礁!不是实体,是高度扭曲、错位的时空规则本身形成的陷阱!刚才的探测完全没发现!”
飞船像是陷入了一片无形的泥沼,又像是被好几只看不见的大手朝着不同方向撕扯,船体各处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窗外,原本分层的光影瞬间破碎,变成无数尖锐的、旋转的碎片,疯狂地冲刷着护盾和船体。
“左引擎出力下降!动力失衡!”
“尝试稳住!启动所有姿态调整喷口!”
飞船剧烈地颠簸、旋转起来。我死死抓住固定扶手,把小光护在怀里,巴洛克从武器舱被甩了出来,撞在墙上,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清音仙子所在的冥想室传来一声闷哼,随即,清越而急促的琴音响起,试图用音律的力量抚平周围狂暴的规则乱流。
但这次乱流的强度超出了预计。琴音如同投入惊涛骇浪中的小石子,虽然激起一圈涟漪,却很快被吞没。
“不行!乱流太强!时空结构在这里完全是一团乱麻!”清音的声音带着一丝吃力。
“韩齐!能不能强行启动时源模块,进行一次短距爆发,冲出去?”我喊道。
“模块能量不稳!强行启动可能引发时空泡崩溃,我们会直接被撕碎!”韩齐的声音带着绝望。
飞船在时空乱流的撕扯下,护盾一层层剥落,船体结构损伤报告不断刷屏,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新希望号就会变成这片混乱时空中又一块漂浮的残骸。
就在这危急关头,我怀里的小光突然挣脱了我的手臂!
它跳到主控台前,面对着窗外那一片毁灭般的景象,小小的身体里,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光芒!
那不再是之前温和的净化之光,而是一种更加炽烈、更加纯粹、仿佛蕴含着开辟与定鼎意味的金白色光辉!
它仰起头,发出了一声并非通过喉咙,而是直接震撼灵魂的清越长鸣!
“咪——昂——!!!”
随着这声长鸣,以小光为中心,一圈柔和却无比坚韧的金白光环瞬间扩散开来,穿透了船体,覆盖在飞船表面!
疯狂撕扯飞船的时空乱流,在触碰到这层金白光膜的瞬间,竟然平复了!
不是被驱散,而是像狂暴的野兽被抚顺了毛发,混乱的规则碎片被重新梳理、安抚,变得温顺而有序。飞船周围,出现了一片短暂而稳定的安全区。
“这……这是……”韩齐目瞪口呆。
“是小光,它在用它的本源力量,强行定义这片混乱的时空,为我们撑开一个临时的秩序领域!”清音仙子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了然,“但它撑不了多久!快!趁现在校准航向,冲出这片暗礁区!”
韩齐如梦初醒,双手化作残影,全力操控飞船。在小光撑开的这片稳定区域内,飞船的动力系统和控制系统终于恢复了部分效能。
“罗盘!罗盘指针稳定了!指向正前方偏下!”韩齐惊喜地喊道。
“全速前进!冲出这里!”
飞船引擎咆哮,沿着罗盘指引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前方相对平缓的时空流中。
就在飞船尾部刚刚脱离那片暗礁区的瞬间,覆盖船体的金白光膜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小光身上的光芒也黯淡到了极点,它像一片羽毛般软软倒下。
我冲过去,小心地把它抱起来。小家伙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眼睛紧闭,呼吸微弱,身上的光几乎看不见了。为了救我们,它显然透支了太多本源力量。
“小光……”我心里一阵揪痛。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呼唤,它的小爪子微微动了一下,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无力地闭上,脑袋一歪,彻底陷入了沉睡。
但就在它闭上眼睛前,它的小爪子,极其微弱地,指了一下前方。
而主屏幕上,一直模糊不清的探测画面,在前方那片逐渐清晰的、如同混沌初开般的灰蒙蒙背景中,终于捕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座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如同倒悬山脉般的黑影轮廓。
轮廓的边缘,时不时有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各色各样的光点,如同风中残烛般闪烁。
而在那黑影的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却让小光的本源和罗盘指针同时产生剧烈反应的淡金色光芒,正在极其艰难地、一明一灭地挣扎着。
像黑夜尽头,最后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我们终于看到了。
那个求救的火种,以及它所在的那片正在死去的苗圃?
飞船受损不轻,但总算稳住了。韩齐忙着处理一堆警报和损伤报告,额头上的汗就没干过,巴洛克骂骂咧咧地去检查武器系统有没有在刚才的颠簸中出故障。幽影和清音都消耗不小,各自抓紧时间调息。
我抱着沉睡的小光,坐在主控室里,眼睛死死盯着主屏幕。
那片倒悬山脉般的黑影越来越清晰,它不是星球也不是常见的太空建筑,更像是一片被强行凝固、扭曲的空间本身。巨大的结构体上布满了难以理解的几何褶皱和断裂带,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曾经可能很辉煌的、现已大半熄灭的脉络状光痕,像干涸河床里最后几滴水光。
这就是苗圃?
和我想象中生机勃勃、星光璀璨的样子完全不同。它看起来更像一个巨大、冰冷、濒临破碎的坟墓。
最扎眼的是,这庞大结构的表面,覆盖着一层仿佛有生命的、不断缓慢蠕动的阴影。那阴影不是纯粹的黑暗,里面混杂着污浊的暗红、病态的灰绿,还有令人心悸的惨白斑点。它像一层不断增厚的苔藓,又像某种腐败的脓疮,侵蚀着苗圃仅存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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