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无支,你没有人该长的一颗心。”
苍玄漠然开口。
伊无支踏进阵来,目光死死地盯着苍玄。他在打量,亦在深思。
苍玄扫视着周围的死士们:“起初茂枝部培养的‘鸷兵’合敬同爱,从不将刀剑挥向弱小妇孺。这就是为何当年以玄英为主的茂枝部鼎盛强大的原因。”而后目光落在伊无支身上,“王上将‘鸷兵’培养的方式传给你时,怕是忘了嘱咐一声,为人之本,首先要有一颗心。没心者,不配为人。”
伊无支便是在此时断定了来人的身份。
“论为人,本王与那杀母的狂子又如何?”伊无支挑明身份,示意面具,“若人有心,为何父会在子的颊骨施刑,而子又从不唤一声父?”
萧明月看向苍玄,原来他的脸真的受过伤。
苍玄一声轻笑:“伊无支,原是这些年你在漠北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知自量,不仅眼拙还短视,一大把年纪了,竟还想着与兄弟争风吃醋,怪不得王庭始终没有传位给你。”
“狂子,你能苟活至今应当感谢于我,当年没有搜寻到你们的尸骨,我便晓得你这个杂种定是讨得了生机。”
那声咒骂让萧明月剑下一震,苍玄预感到她的情绪,抬手护住。
他低声耳语:“莫心伤。”
是那个熟悉的温度与气息。
萧明月平静心绪。
苍玄对伊无支道:“天神眷我,你们又能如何?如今我站在这里,你大可再杀我一次。”
“你以为今日能逃得了?”伊无支本意利用云寒引出萧明月,如今见着苍玄,又解了内心一大疑云,“天神未必眷你,只是给你阿尔赫烈看清自己纵然隐姓埋名,也无法摆脱卑贱的汉奴脊骨的命运。”
苍玄向来听多了这种话,已然无感。可于萧明月来说却是一道又一道刻肌刻骨的刀光剑影。
苍玄成为阿尔赫烈的那日,就没有想过要摆脱汉人的脊骨,反之,他为救下汉人生母而甘愿承受亲人的凉薄与世人的唾骂。而暴露两个始终羁绊的身份,于他来说都备尝辛苦。
萧明月难以接受苍玄的身份,非是匈奴子,而是生来难以正大光明做汉家人。他所承受的滚滚波涛在相爱的那一刻皆会化为岩浆流进她的心里。
阿尔赫烈就是苍玄,在萧明月面前从未想过隐藏。
阿尔赫烈欲要摘下面具,却在抬手的那瞬间被萧明月握住,掌心温热传递,只听她道:“天地再宽,人心再冷,你骨子里那截硬脊梁变过吗?”
阿尔赫烈垂眸看她,情深不已:“从未。”
“那便随你心意,去做你想做的人。”萧明月掌心微微发力,“我一心奉陪。”
阿尔赫烈反握的瞬间,萧明月借力提剑挥向左侧,几名死士瞬间封喉,与此同时,右侧则被阿尔赫烈清理。二人旋身交臂,同向伊无支出手。
伊无支面对疾来的刺杀波澜未惊,他只退后一步便将云寒推至前面。
在这般危机时刻,萧明月有过收手的念头,毕竟云寒是她唯一的血亲。
云寒盯着赤月剑,眼睛倏地发红,面对二人齐力进攻,他并未就此放弃抵抗,但他的刀尖回击的不是眼前,而是身后。
云寒的刀未能如愿刺入伊无支的身体里,反被一种坚硬的铠甲之物所挡回。他当即反应过来,伊无支对自己早已设防,这场布局中任何一方都有未知的变故。
伊无支成功身退,云寒落定阿尔赫烈身侧。
萧明月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云寒是有意为伊无支利用。以阿尔赫烈为首,萧明月与云寒齐力进攻,三人取下伊无支首级。
可伊无支到底是漠北左王,其心智非常人能敌。
阿尔赫烈亦是心思慎密之人,他自幼在伊无支手下讨性命,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伊无支。这般轻易被杀,就是亲眼目睹也很难相信。
此时阿聿和霍家军赶来,阿聿身上带着解毒的药丸,但这些药并没有完全让霍家军恢复,短时间内无法运气。
萧明月慰问霍家军后再回头,发现阿尔赫烈从伊无支的脸上撕下一片淡褐色的皮囊。
“伊无支”并非是伊无支。
萧明月目睹易容之术,甚为惊叹。
阿尔赫烈看了过来:“阿渺,速回赤谷城。”
萧明月还想说什么,此时此刻却难言说,她只道了声好。
***
众人离开胡桃源与之前分离的部下汇合,越山往西北而去,直赴危州。
阿尔赫烈早已与新任危州王部署好回程之路,槊城会出兵相迎,最大限度避免漠北与汉家开战。
即将抵达槊城的那晚,夜空圆月明亮非常,萧明月方后觉中秋已过。中秋至,亦是陆九莹的生辰,眼下多事之秋,想来在赤谷城也是没有心思去筹办。她以前觉得万事岁岁今朝,来日方长,却不知相聚分离,机缘总有尽。
萧明月心忧,惦念着胡桃源之景,或许云寒心中亦有此情,回程路上二人只要目光交视都带着痛意。
但让萧明月如此心绪不宁的,并不止于此。直到入了危州的地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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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云寒见萧明月望月悲秋,于她身后冷不丁的讥讽着:“萧氏五世又如何,论天地间不过是太仓一粟,渺不足道。中原百年为漠北所扰,就凭你还妄想与其相争,别说对付左王,西境诸州你都难以相对。”
“论不自量力,我确实不如你。”萧明月回他,“沦为漠北奴隶十几年,不也妄想与故土相争,想来跪久了,不知该是站起来走还是跪着走。”
“漠北给了我再生的机会,而你所谓的家国故土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我的性命。当年左王寻到胡桃源,不正是长安透露的消息吗?”
“是长安透露的消息如何呢?又是谁将匈奴人引进了家中?”
云寒顿默。
“萧祁云,承认吧,从一开始你对萧氏的大横之兆就心生芥蒂。你嫉妒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你,你更不满自己的力量仅是如此,你不是主张顺天应命吗?这就是萧家的命,你的命。”
“从小你便是这般……”云寒看着她,神色复杂,“阿父总说你通透,实则是你骨子里生的冷漠。”
“萧家生不出多情人,若非如此……我早就杀了你为族人报仇。”
兄妹二人相互刺痛,仿佛幼时嬉戏相伴的回忆是假的,而父母所期待的“月隐云后,智计无双”也不过是个虚无飘渺的祈盼。
“萧明月,你该知天永不从人愿,强求不过是自己的执念罢了。眼下这段回程之路,我且看你如何面对这天给予你的命运。”
***
槊城在即,按理来说,危州王所派的迎接队伍该于雪道相迎,但萧明月众人即将越过雪道也未见人影。
短暂休整的时候,苏尔夸夸想取一些岩缝里的雪煮水,可往深处走几步便发现脚下白雪浅浅覆盖的蹄印里混着几坨冻硬马粪。
他当即警铃大作,刚转身便有一条玄条链飞出箍住了他的脖子。
萧明月寻着苏尔夸夸的方向过来,手中握着盛满雪水的羊皮壶,靠近岩壁时,天涯从她身后跃上前来。
萧明月止步轻抚它的颈部:“你怎么过来了?”
天涯踏了踏蹄子,踩的积雪声声脆响。
此时一阵西风推着雪粒子簌簌扑来,眼前起了淡淡的雪雾。
“天马有极强的感知能力,或许它察觉到了什么。”
萧明月回头看去,阿尔赫烈从雪雾中走出。
“可是危州那边有何变动?”萧明月能想到的,只有眼前这一件事情。
“新任的危州王虽年轻气盛,但其母是乌州翕侯贵族,某些事情应当知道该如何决策。”
阿尔赫烈说话间突然将萧明月抱住,风雪吹打在二人的肩上,萧明月的鼻尖充斥着寒凉的气息。
“我以为你要关心的是我。”
阿尔赫烈说道。
萧明月心中有话,此刻拥抱着她亦忍不住:“你一定……要离开吗?”
“你不想我走?”
“自是不想。”
“那你便与我一同走,好不好?”
原本紧闭双目的萧明月突然睁开,她的手还搂在阿尔赫烈的腰上,此刻风雪袭过,她的嗅觉顿陷混沌。
“怎么不说话?”
阿尔赫烈侧眸,轻轻嗅着萧明月的脖颈。
萧明月的眼眸闪过一抹厉色,她的手顺着阿尔赫烈的脊背缓缓往上,直到快触碰后颈的时候倏地亮出腕间隐藏的袖箭。
箭矢对准阿尔赫烈脖颈飞出的那瞬间,萧明月的肩上狠狠挨了一拳。
眼前的这个阿尔赫烈露出了真面目,他的声音变得粗犷嘶哑,目光不掩讥诮,指尖来回摩挲着双唇,似乎还在回味着萧明月的气息。
“是个聪明人啊。”
萧明月盯着他的面容严阵以待,对于来人身份已然明了。
“伊无支,你还真是无耻至极。”
此时天涯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萧明月心道不好,因为伊无支就在天涯旁侧,天涯正欲继续嘶鸣,伊无支反手就扫了过去。
“伊无支!”
一抹寒光闪过天涯的脖颈,热气从鼻孔喷在伊无支黄金护腕上,滚烫的血柱“嗤”地喷上丈外雪坡,融出个碗大的红坑。
马儿清亮的嘶鸣声化为浅浅的呜咽,身体像被抽了骨头的皮袋塌下去。
伊无支抬起皮靴碾在马头上,粘稠的血泡沫顺着靴底往下淌。
萧明月的泪水蓄满眼眶,她只觉心口火辣辣的疼痛。
“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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