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的阳光已经有了温度,透过望月湖小区茂密的梧桐树叶,在501室的窗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但这光亮丝毫驱散不了房间里的沉郁,技术队的人正用特制的刷子清扫着地板上的指纹粉末,紫光灯的光柱在墙壁上游走,照亮了那些被忽略的喷溅状血点,像一串凝固的省略号。
季洁蹲在客厅的书架前,指尖划过那本翻开的相册。最后一页的照片是三个月前拍的,林慧坐在阳台上,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手里捧着一盆多肉植物,阳光落在她脸上,能清晰地看见她脖颈处突出的锁骨。她旁边的张国栋正低头给她剥橘子,侧脸的线条柔和,嘴角带着笑。照片边缘用马克笔写着一行小字:阿慧今天胃口不错,吃了小半个橘子。
“季姐,燕华姐初步尸检报告出来了。”韩丽拿着一张纸走过来,脸上带着困惑,“燕华姐说,死者背部的伤口虽然深,但角度很奇怪,不像是正面冲突造成的,更像是……死者在转身或者弯腰时被袭击的。而且伤口边缘有轻微的犹豫痕迹,像是凶手在刺下去的瞬间顿了一下。”
季洁抬起头:“犹豫痕迹?”
“对,就是刀刃切入时力度有短暂的减弱,这种情况在激情杀人里比较少见,反而更像是熟人作案,或者凶手本身对死者有一定的情感关联,下手时产生了瞬间的动摇。”韩丽指着报告上的示意图,“你看这里,伤口的起始角度偏上,说明凶手的身高应该比死者高,至少在一米七五以上。”
季洁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林慧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地上只留下用白色粉笔勾勒出的轮廓,像一个褪色的影子。她弯腰看着那个轮廓,死者是趴在地毯上的,右手伸向床头柜的方向,手指呈抓取状。昨天没注意到的是,床头柜的抽屉虽然掉在地上,但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是关着的,只是锁扣处有被撬动的痕迹,却没打开。
“这个抽屉,技术队检查过了吗?”季洁问。
正在收拾器材的技术刘闻声抬头:“检查了,锁是老式的铜锁,撬痕是新的,但没撬开。我们准备带回去处理,看看里面有什么。”
季洁点点头,目光转向床头柜散落的物品。昨天杨震捡起的那张化疗缴费单已经被装进了证物袋,此刻就放在旁边的证物箱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拨开那些散落的卡片和纸巾,在最底下的缝隙里,一张折叠的纸片露了出来。
那是另一张医院缴费单,比昨天那张更皱,边缘有被水浸湿过的痕迹,已经半透明了。季洁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把它展开,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能看清姓名和金额——姓名依然是林慧,金额却比昨天那张多了三倍,缴费项目写着靶向药自费部分,日期是半个月前。
“奇怪,”季洁皱起眉,“化疗和靶向药通常是同步进行的,为什么这张缴费单会被藏在最底下?而且金额差这么多。”
丁箭凑过来看:“靶向药本来就贵,尤其是自费部分,可能这张是后来补缴的?”
“可能性不大。”季洁把缴费单放进新的证物袋,“你去查一下林慧的主治医生,问问她的治疗方案,以及这两笔费用的具体情况。另外,查一下张国栋和林慧的银行流水,特别是近半年的,看看有没有大额支出或者异常转账。”
这时,杨震从外面走进来,额头上带着薄汗,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有发现。小区门口的监控是坏的,说是上周被雷劈了,物业还没修好。不过旁边便利店的监控拍到了点东西——昨晚十点二十,有个穿深色连帽衫的男人从小区出来,走路有点踉跄,手里拎着个黑色的袋子,袋子底好像在滴水。”
“看清脸了吗?”季洁问。
“没有,帽子压得很低,而且便利店的监控角度偏,只能拍到侧脸的一部分,皮肤挺黑的,下巴上有颗痣。”杨震翻开笔记本,“另外,关于那个远房表哥,张国栋说他只见过一次,大概是一周前,那天他下班回家,正好撞见那人在楼下跟林慧说话,两人好像吵起来了,林慧看见他就赶紧把人打发走了,说只是个远房亲戚,来借钱的,没什么好说的。”
“借钱?”季洁的目光落在那张新的缴费单上,“林慧的病需要多少钱?”
“张国栋说前期化疗已经花了十几万,靶向药一个月就要两万多,他们俩都是普通职员,积蓄早就花光了,现在靠张国栋到处借钱维持治疗。”杨震叹了口气,“我查了张国栋的公司,他昨晚确实在加班,有考勤记录和同事作证,十一点半才离开公司,从公司到望月湖小区开车要四十分钟,理论上有不在场证明。”
“理论上?”
“他说开车回来的时候,在半路停了十分钟,说是车里空调坏了,下来透透气,没证人。”杨震指了指门口,“还有,玄关那双男士皮鞋,张国栋说是他的,但那只系反鞋带的,他说昨天早上出门时还是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查了鞋上的泥土,成分和郊外一个废弃的煤场吻合,那里离市区有三十公里。”
废弃煤场?季洁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个穿连帽衫的男人,从小区出来后往哪个方向走了?”
“监控只拍到他拐进了旁边的小巷,那条巷子里没监控。”杨震补充道,“我让辖区派出所的人去巷子里摸排了,看看有没有人见过这个人。对了,周志斌查到,林慧的父母早逝,她没什么亲戚,至少在户籍系统里没登记过有什么表哥。”
也就是说,那个所谓的远房表哥很可能是假的。季洁走到客厅的窗户边,推开一条缝,外面传来楼下住户的议论声,夹杂着警车发动的声音。她看着楼下那棵老梧桐树,树干上有个被刀刻的痕迹,像个歪歪扭扭的字,大概是很多年前刻的。
“田蕊,”季洁回头,“除了主治医生,再查一下林慧的社交关系,尤其是最近半年联系频繁的人,还有,查一下那个废弃煤场的情况,最近有没有人在那附近活动。”
田蕊刚应声,她的手机就响了,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变了变:“季姐,燕华姐那边有新发现,死者林慧的指甲缝里,除了皮肤组织,还有一点蓝色的纤维,像是某种工装裤上的料子。另外,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勒痕,不是致命伤,像是被什么东西捆过,但痕迹很轻,应该是被捆后不久就挣脱了。”
被捆过?季洁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有捆绑,说明凶手可能控制过死者,那之前的打斗痕迹就有了更复杂的解释——或许不是单纯的反抗,而是挣脱束缚后的挣扎。可如果是入室抢劫,为什么要捆绑?直接杀人抢东西不是更快捷?
她再次走进卧室,目光扫过那个关着的抽屉。凶手撬锁却没撬开,会不会是在找什么特定的东西?而林慧临死前伸手去够床头柜,是不是想拿什么东西反抗,或者留下线索?
“技术刘,”季洁喊道,“那个抽屉,能不能现在打开?”
技术刘正在收拾工具箱,闻言从包里拿出一套开锁工具:“试试吧,老式铜锁不难开。”他蹲下身,把工具插进锁孔,轻轻摆弄了几下,只听一声,抽屉开了。
抽屉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个旧相框,里面是林慧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合影。照片上的林慧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穿着大学的校服,旁边的男人比她高半个头,穿着蓝色的工装裤,笑容爽朗,下巴上有颗痣。两人站在一个煤场的门口,背景里能看到堆成小山的煤堆。
季洁的呼吸顿了一下——这个男人的侧脸,和便利店监控里那个穿连帽衫的男人,隐约有些重合。
“这是谁?”季洁拿起相框,照片背面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字:2015年夏,与阿明于红星煤场。
红星煤场?不就是那个废弃的煤场吗?
“阿明……”杨震凑过来看,“张国栋没提过林慧认识这么个人啊。”
季洁的指尖划过照片上男人的脸:“查这个叫阿明的男人,从红星煤场查起。另外,把这张照片给张国栋看看,问他认不认识。”
杨震拿着照片走了出去,季洁则盯着那张合影,脑子里像有无数根线在缠绕。工装裤的蓝色纤维,煤场的泥土,下巴上的痣,被隐瞒的,藏起来的缴费单……这些碎片似乎正在慢慢拼凑出一个轮廓。
这时,丁箭拿着手机跑进来,语气带着兴奋:“季姐,查到了!林慧的主治医生说,她的靶向药其实早就停了,因为太贵,她负担不起。医生说半个月前林慧去医院,说自己找到了钱,要继续治疗,还说这钱来得不容易,但很干净,当时医生还劝她别太勉强。”
停了的靶向药,却有半个月前的缴费单?季洁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客厅的电视柜旁,蹲下身翻看那些散落的碟片。大多是爱情片和老港片,其中一张碟片的盒子上贴着便利贴,上面写着阿明借走,未还。
她拿起那张碟片,是一部老电影《胭脂扣》。盒子里是空的,没有碟片。
“老公!”季洁对着门口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问问张国栋,知不知道林慧认识一个叫阿明的人,以前在红星煤场工作!”
楼道里传来杨震的声音,似乎带着惊讶,过了一会儿,他跑进来,脸色凝重:“张国栋说认识!这个阿明是林慧的前男友,两人在大学时谈过恋爱,后来因为阿明家里反对分了手。阿明以前确实在红星煤场上班,后来煤场倒闭,就没联系了。张国栋说,林慧从来不提这个人,他也是偶然在林慧的旧日记里看到的。”
前男友?季洁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合影上。照片上的阿明笑容灿烂,和监控里那个踉跄的身影判若两人。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走向玄关,看着那双男士皮鞋。其中一只系反了鞋带,鞋跟处的泥土来自红星煤场,而另一只则干干净净——这根本不是同一时间穿的。
“技术刘,”季洁指着那双鞋,“检查一下鞋内部的磨损程度,还有鞋跟的泥土是不是后来沾上去的。”
技术刘立刻上前取样,很快抬起头:“季姐,系反鞋带的那双鞋,鞋底磨损很轻,像是没怎么穿过,泥土是新鲜的,像是故意蹭上去的。另一双磨损严重,应该是张国栋常穿的。”
故意蹭上去的?季洁心里的某个猜测越来越清晰。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阳光已经越过楼顶,照亮了对面阳台上晾晒的床单。一个早起的老太太正拿着竹竿拍打被子,灰尘在光线下飞舞。
“陶非,查一下阿明的全名和现在的住址,还有,查他半个月前的行踪,有没有大额进账。”季洁的声音很稳,“老公,再去问问张国栋,半个月前林慧是怎么突然有钱续药的,还有,他昨晚在半路停车的十分钟,到底做了什么。”
杨震点头离开,陶非也拿着手机开始联络。客厅里只剩下技术队收拾器材的声音,紫光灯的光柱已经熄灭,那些喷溅的血点在自然光下变成了深褐色,像干涸的泪痕。
季洁走到那个破碎的婚纱照前,相框裂成了好几块,照片上林慧的笑脸被黑洞洞的缺口破坏,显得有些诡异。她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片,背面贴着一张小小的便利贴,上面是林慧清秀的字迹:阿栋,记得下周去交物业费,别又忘了。
字迹的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打湿过。季洁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忽然觉得,这个看似被悲伤笼罩的男人,或许藏着比眼泪更沉重的东西。而那个消失的前男友阿明,又在这场命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楼道里传来张国栋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季洁站起身,看向门口,阳光从楼道的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扭曲而模糊。
她知道,这张藏在最底下的缴费单,和那张泛黄的合影,只是揭开真相的开始。那个被隐瞒的前男友,那笔来得不容易的钱,还有张国栋那十分钟的空白,都像拼图的边缘,正在慢慢圈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而那个真正的凶手,或许就站在这些轮廓的阴影里,等着被阳光照亮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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