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离微凉的手抚上他的面颊,“若我不在了,便得仰仗你这帝后了,往后,还需你多多照拂沈妄,他虽脾气不好,但心眼不坏,他出口没个分寸总是容易得罪人,性子执拗,怕是要吃亏的。”
    “妻主!”鹤清词广袖忽震,玉簪坠地迸作三截。
    他半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姬离,眸光似是蒙着一层水汽。
    ";沈贵君得您如此挂怀,可臣侍呢?若您走了……";
    喉结滚动咽下后半句,唯余齿间碾碎的梅子酸涩。
    姬离忽轻笑,手腕指尖描过他眉间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孤相信你。";
    短短的四个字却让鹤清词陡然怔住。
    他望着姬离,眼底痛色翻滚。
    戌时三刻,寒更漏永。
    殿外碎雪压枝,簌簌如素缟垂天。
    姬离斜倚鎏金凭几,青白指尖抚上鹤清词面颊时,恰有雪霰击打窗棂,惊破一室药香。
    一墙之隔,沈妄早已哭的犹如泪人。
    他却丝丝的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鹤清词将头枕在姬离的膝盖上,他道:“妻主想好明日怎么做了吗?”
    姬离点了点头。
    “我没力气了,你代我去可好?”
    鹤清词惊诧抬眸。
    “我是男子!岂能……”
    “你总是要扶持新帝的。”姬离打断了他的话。
    他将人拽了起来,看向鹤清词的目光带着信任。
    “若群臣仍不罢休,你可佯作退让,答应解散天机阁,实则密令其暗中行事,随后再以沈妄“养病”为由,令其暂离暗阁,却暗中仍掌暗阁,如此,既平众怒,又保实权。 ”
    “之后便可培植新势,制衡旧臣,可提拔寒门才俊、军中将领入朝,分权于新贵,使旧臣自顾不暇,待朝局稍稳,再寻机清算首恶,彻底稳固皇权。 ”
    “如此,既慑群臣,又保心腹,更稳朝局。”
    鹤清词怔怔的看着姬离,他连连摇头,“我做不到的,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姬离抓紧了他的手:,";当年在鬼谷你师姐曾告诉我一件事,她说,有一年考核,你为辨一味龙脑.....跪碎三块青砖.....";
    姬离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笑意。
    “清词,你总是要学会独当一面的,我的眼光不会错,只是,辛苦你了。”
    忽有风穿帷而过,吹得鹤清词眸中水雾轻晃。
    那汪清潭终于裂开细纹,碎成万千星辰坠入眼底。
    一滴泪悬在下颌,鹤清词侧过头似是不想让姬离发现眼底的水光。
    他道:“妻主歇息,我出去透透气。”
    鹤清词几乎是落荒而逃。
    姬离看了他的背影好一会儿这才起身朝着内殿走去。
    沈妄还在睡,背对着她。
    他似乎格外喜欢这般蜷着睡。
    姬离小心的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刚刚躺下男人便转过了身将她牢牢地抱住,他哽咽沙哑的嗓音传来:“姬宁宣,你还能再活过来吗?”
    姬离闻言竟是笑了。
    想来是不会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闭着眼睛。
    青纱帐内烛影昏黄,沈妄素白中衣松垮地挂在肩头,未束的青丝如泼墨般散落在杏色锦衾上。
    他忽然道:“姬宁宣,你会舍不得我吗?”
    “若我说会你此生便没有遗憾了吗?”
    沈妄沉思了片刻。
    他缓缓摇了摇头。
    “你若走了,皆是遗憾。”
    “那么你呢姬宁宣,你得到了我这样的美人是不是就没有遗憾了?”沈妄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轻松欢愉,可里面的强撑姬离听的分明。
    她侧目望着男人。
    “若我只见过夏荷娉婷,没见过冬雪皑皑,是遗憾,见过你弱冠眉间的英气,没见过你花甲额上的皱纹,仍是遗憾。”
    “所以啊,好好活着,或许……还有再见之日。”
    沈妄骤然红了眼睛。
    他恼怒的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姬离,“姬宁宣,你总是食言。”
    ……
    第二日,鹤清词去了朝堂。
    姬离则撑着伞,悄无声息的出了皇宫。
    她这一生都在为国征战,从无一日自在。
    后来更是为了报仇,为了一统天下而宵衣旰食,从不曾好好的看看这天下。
    她想踏过漱玉涧浮动的碎光,循着褪色经幡指引的旧径,驻足在藏经阁飞檐下。
    看一场落花逐流水,听一支琵琶说离殇,寻半卷残谱里前朝乐师遗落的指温。
    人的宿命,则是尝遍悲欢离合,接受生老病死,看透盛衰轮回。
    ……
    姬离独立山巅,俯瞰万里苍茫。
    千峰负雪,如披缟素。
    江河凝冰,似挽长练。
    这人间浩荡,此刻竟静得只剩下一缕风,绕着她渐冷的指尖徘徊。
    忽有孤雁掠过长空,哀鸣刺破云霭。
    她望着那黑点渐远,忽然轻笑一声,指节一松....
    描着青荷的油伞脱手而落,在万丈深渊中翻飞如凋叶。
    伞骨断裂的脆响尚未传回崖顶,她已如折翼之鹤,仰面倒入茫茫雪幕。
    她原不过是这天下万千落英中最薄的一片,命数比长明宫檐角融雪还要短三分,偏这单薄脊背,竟扛住了九鼎山河的重量。
    再无法撩起这青山万古不变的沧桑。
    ……
    朱雀城·
    朔风卷地,白草摧折,朱雀城堞垛凝霜,雉堞如刃,割裂昏晓。
    护城河早冻作青琉璃,冰纹裂处,犹见去秋箭镞锈色。
    戍楼角铃噤声久矣,铁马冰檐下,悬着三寸凌锥,时有饥鹰掠过,翅风扫落墙头积霰,簌簌如撒盐。
    暮色沉降时,烽燧残烟与冻云纠缠,竟绞成一段褪色的猩红。
    陆昭正在帐中擦拭那柄玄佩剑,忽然";铮";的一声,剑身毫无征兆地断在掌心。
    碎刃映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像塞外突然熄灭的烽燧。
    ";报!";亲兵闯了进来,带进一蓬腥冷的雪沫。
    “主上……宫车宴驾了……”
    陆昭浑身一僵,断剑的裂痕里慢慢渗出血珠,沿着他掌心的纹路蜿蜒而下。
    案头那盏兽形铜灯";噗";地灭了,灯油凝成混着血丝的琥珀。
    朱雀城最冷的冬夜,此刻才真正降临。
    陆昭眼睫极轻的颤了一下,像是被风雪迷了眼睛,又像是要抖落什么不该听见的东西。
    喉结滚动半寸,却再也没有落下。
    这一刻,他只觉得有冰锥顺着经脉往心里钻,似要冻得五脏六腑都凝出霜渣。
    片刻,他才低笑出声。
    “呵呵……竟敢行这诅咒之言,简直大逆不道!”
    “来人,拖下去!脊杖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