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迟煜犹豫片刻，还是坐在了沙发上，和母亲保持了一段微妙的距离。

    “您如果是想劝我放弃的话，那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

    现在的迟煜已经无法再维持家庭和睦的表面样子，干脆地和高柯坦白。

    “毕竟我不想和您吵架。”

    高柯却只是淡淡地注视隐隐浮动着暴躁的alpha，沉吟片刻问道：

    “你从前不会这样说话，是跟他学的吗？”

    “他”代指秦，大概是迟瑞寒这么用，高柯便也跟着用。

    可听见高柯没有任何责备的语气，迟煜还顿了一下，缓和了点声音回答：

    “……不是。”

    “是也没关系，我应该谢谢他。”

    “……什么？”

    迟煜皱眉，高柯说出口的话实在太过难以理解。

    “迟煜，我问你——”

    偏偏高柯又摇摇头，直接一笔带过，转而说起别的来。

    “如果你听了你爸的话，放弃了他，接受了联姻。”

    “十年之后，你有了孩子，生意更好，吃穿用度什么都不愁了，只需要安安稳稳地活得更久——”

    “到那个时候，你还会后悔没和他在一起吗？”

    高柯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从云层中落下来，拨开纱帘才能听见。

    但迟煜却从母亲平稳的语调里听出两分悲伤来。

    那悲伤浸在了音色之下，浓稠得难以分离。

    这还是第一次，母亲一下子和自己说这么多话。

    但就只是这么一次，迟煜便好像已经触及到高柯真正的心了。

    高柯究竟是在问迟煜，还是在问自己，已经不用明说了。

    “不用十年之后，我立刻就会后悔。”

    迟煜是在跟高柯说，也在跟此时听不到的秦说：

    “他不愿意结婚，那我这辈子就不结婚。”

    “他不愿意生孩子，那我这辈子就不要孩子。”

    “哪怕不需要什么联姻，我也会将公司越办越好。”

    迟煜向来言出必行，已然做好了全盘的准备，将自己的爱尽数倾斜到秦的身上。

    “……”

    高柯听了迟煜的话，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迟煜以为母亲是不是回忆起了什么，却猝不及防看见他脸上的笑意。

    温柔的、慈爱的、迟煜从来没见过的。

    今天的高柯像是变了一个人，迟煜觉得眼前的母亲异常陌生，却又万分熟悉。

    如果换做普通家庭，这样的场景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知道了。”

    高柯的回答也只有四个字，迟煜分不清是同意还是反对。

    但好不容易有机会和母亲聊聊，迟煜实在憋不住心里的话，有些莽撞地开了口：

    “妈，你有爱过我吗？”

    这样的话从孩子的嘴里问出来，多少会让身为父母的生气不已。

    但高柯还是没有任何动容，就好像迟煜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迟煜以为，这样的母亲会说”从来没有“，可高柯做出的回答却是——

    “有。”

    “在你出生之前，我很爱很爱你。”

    可这样的回答，比起“从来没有”更令迟煜伤心。

    分明有过的，但为什么不肯在他长大的时候，多给予他一点呢？

    “那为什么……”

    迟煜几分哽咽，自从记事起就没再哭过的alpha，此时就和襁褓里的婴儿一般脆弱。

    他的指尖颤抖，想要抓住母亲的手，却又不敢。

    “因为在你出生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

    高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迟煜：

    “我是迟家的媳妇，你是迟家的儿子。”

    高柯面对什么都很平静的原因，好像找到了。

    不过是他活到了年岁，看清了那些年轻时没看清的东西罢了。

    生下迟煜的高柯不过认清了自己也只是一件附属的商品，没有“迟瑞寒妻子”的名号，在这个家里他便什么都不是。

    高柯起身，看着落地窗外已经看不见轮廓，却还能瞥见暖黄余晖的落日——

    就和现在即将老去的自己一模一样。

    曾几何时，他听了家里人的话，放弃过所爱之人。

    像黎晴一样使尽了手段嫁进迟家，甚至不惜用孩子留住迟瑞寒的心——

    高柯牺牲了很多，换来了很多。

    但最后的结果就摆在这里，偌大的房子，奢华的器具，冷冰冰的“家”。

    高柯的确衣食无忧，却从来没得到应有的尊重和爱，就连他拼尽一切赚来的alpha也形同陌生。

    能生孩子的男性omega，就要称之为“迟煜的母亲”吗？

    就要称之为“迟瑞寒的妻子”吗？

    就要称之为“迟家的媳妇”吗？

    他姓高，名柯，他有自己的名字。

    但好像除了他自己，无人在乎。

    高柯不能反抗这样的枷锁，也从来没听到谁替他问出心声。

    他便如此忍了一辈子。

    如此的一辈子，幸福吗，真的幸福吗？

    高柯没有答案，因为他的选择早已做出，通往的结局已经注定，他能做的只有接受一切。

    也许是年纪大了，高柯回忆起自己的过去，免不得有些感伤，低声说：

    “没有人爱你，所以要学会自己爱自己，然后再去爱别人。”

    他的孩子不应该被这样破碎的家庭困住，高柯只有不爱迟煜，长大后的迟煜才能狠得下心，不带任何牵挂地逃离这个所谓的家，实则是枷锁的地狱。

    这是高柯编造的过分真实的借口，用来逃避内心对迟煜的歉疚。

    直到现在，这个借口不知不觉间也成了他真正的想法。

    而最初是为了掩盖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高柯转身，看向不知不觉间就长大成人，能独当一面的alpha，发自内心地笑了。

    “一周前的你还不会，但现在的你学会了。”

    迟煜学会了爱人，看清了破碎的家庭，迈出了寻找真正幸福的第一步。

    迟煜的几次想要上前，脚底下却都像是被胶水粘住了动弹不得。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听高柯说话——

    “迟煜，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用了十秒钟就得出了答案。”

    “而我，用了整整二十六年。”

    “在你称呼他为‘爱人’，而不是‘妻子’的一瞬间，我才找到了我自己的答案。”

    高柯嘴角扬起，但笑容却不甚好看。

    不管反抗的结果是什么，至少迟煜有勇气做出决定，就比自己强太多太多。

    迟煜喉头干涩，嘴里蔓延着莫名的苦涩。

    他低声问道：

    “那……您的答案是什么？”

    高柯笑着摇了摇头——

    “已经太晚了，我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但他的孩子有。

    相比于alpha丈夫和孩子，高柯果断选择了迟煜。

    “你爸那边，由我来劝。”

    高柯轻声对迟煜嘱托道：

    “对他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