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压在杜塞尔多夫的上空。赵振国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指尖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目光穿透玻璃,落在远处模糊的街灯轮廓上。风从缝隙钻进来,带着欧洲初冬的寒意,吹得他后颈发凉。
他没开灯。
黑暗中,思绪却亮得刺眼。
德玛克的技术源自东德科学院??这消息像一把钝刀,在他脑中反复割裂。七十年代初的研究?军事背景?华约管制技术?这些字眼串联起来,逻辑上并非不可能。冷战时期,东西方科技壁垒森严,许多民用技术背后都藏着军用血统。但问题在于: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德玛克敢堂而皇之地推向国际市场?而且多年未被追究?
除非……有人刻意放水,或者,有人现在突然不想让它继续了。
新日铁的动作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他们不仅迅速得知宝钢与德玛克谈判破裂的消息,还立刻抛出橄榄枝,降价、提速、专利突破??每一步都踩在最合适的节拍上,仿佛早已排练好剧本。
更让他心惊的是安德森那边毫无音讯。
按原计划,安德森应在美拖延新日铁的专利谈判,至少拖三个月。可现在对方却宣称“取得突破性进展”,这意味着什么?要么是安德森失职,要么……他已经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
又或者,根本就是一场局。
赵振国缓缓闭上眼。他想起临行前在北京机场,那个穿着灰色呢子大衣的男人曾远远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消失在人群中。那人走路的姿态很特别,左肩略低,像是受过伤。后来他在国安档案里见过类似描述??代号“灰隼”,长期潜伏于日本商社系统的情报人员。
难道新日铁内部早有埋伏?还是说,从一开始,这场技术引进的竞争,就不只是商业层面的博弈?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打破了寂静。
赵振国猛地睁开眼,抓起电话。来电显示是唐康泰。
“老赵,下来一趟。”声音压得很低,“我房间。”
不到两分钟,赵振国已站在唐康泰门口。门开了一条缝,他闪身而入。
屋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台灯昏黄地照着茶几。唐康泰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几张纸??是翻译偷偷从德国商业登记系统打印出来的德玛克公司股权结构图。
“你看这个。”唐康泰用铅笔点了点其中一行,“德玛克最大股东是一家注册在卢森堡的离岸公司,名字叫‘欧亚联合资本’。表面看是私人投资机构,但我托人查了,这家公司三年前刚成立,注册资本两百万马克,却持有德玛克37%股份,而且拥有董事会否决权。”
赵振国皱眉:“有问题?”
“问题大了。”唐康泰冷笑,“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追踪五层之后,最终指向一个名叫‘东海物产株式会社’的日本企业??你知道这是谁的马甲吗?”
赵振国瞳孔一缩:“新日铁关联企业。”
“没错。”唐康泰咬牙,“也就是说,德玛克的背后金主之一,其实是新日铁自己!他们一边当裁判,一边当运动员。我们以为是在选供应商,其实人家早就把棋盘布好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振国呼吸微微变重。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解释了一切:为什么新日铁能精准掌握德玛克的危机爆发时间?因为他们可能就是引爆者本身!通过其控制的渠道,向西德经济部匿名举报德玛克技术来源违规,利用政治手段清除竞争对手。
这不是竞争,是猎杀。
“部里知道吗?”他问。
“我不知道。”唐康泰摇头,“我也不敢报。现在上面已经定了调子,转向新日铁。如果我们这时候提出质疑,只会被认为是推卸责任,或是谈判失败后的借口。”
赵振国沉默片刻,忽然道:“那我们就不能走常规路子。”
“什么意思?”
“我们得绕开官方通道,直接联系安德森。”赵振国眼神锐利起来,“必须搞清楚他在美国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新日铁所谓的‘专利突破’,究竟是真是假。”
“你疯了?”唐康泰猛地站起,“部里明令禁止非官方通信!一旦被发现,轻则撤职查办,重则……你知道后果!”
“可如果我们签下一个比德玛克更深的坑呢?”赵振国盯着他,“唐主任,你以为新日铁真想帮我们?他们让步越快,越说明他们在等我们跳进去。德玛克好歹还想留点技术给我们,哪怕有限制。可新日铁呢?他们连钥匙孔都不让你看一眼!之前谈的时候你忘了?他们连培训人数都要卡死,连设备图纸都分‘核心’和‘非核心’!”
唐康泰怔住。
他知道赵振国说得对。
可他也知道,现实不是理想主义者的战场。在国内,高层需要的是尽快建成宝钢,而不是纠缠于谁黑谁白。只要项目能推进,哪怕暂时低头,也在所不惜。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终于低声问。
“我要打个电话。”赵振国说,“用使馆外交线路以外的方式。”
唐康泰倒吸一口冷气:“你是想走民间渠道?”
“不是民间,是地下。”赵振国嘴角浮现一丝冷笑,“我在慕尼黑有个朋友,以前在东德驻苏使馆做过通讯员,后来叛逃到西方,现在替几家国际组织做加密传输。他欠我个人情。”
“你疯了!”唐康泰几乎吼出来,又赶紧压低声音,“这种人你也敢信?万一他是双面间谍怎么办?万一这条线早就被监听了?”
“我知道风险。”赵振国平静地说,“但比起签下一份让我们未来二十年都被人掐脖子的合同,这点风险算什么?唐主任,你说我们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完成任务,还是为了真正给国家带回点东西?”
唐康泰久久不语。
窗外,一辆警车呼啸而过,红蓝灯光扫过墙壁,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良久,他叹了口气:“……我不管你在做什么。但如果出事,我不认识你。”
“明白。”赵振国点头,“所以这事,只有我知道。”
第二天清晨,赵振国独自离开酒店,坐上了前往慕尼黑的城际快车。
他没带任何文件,所有笔记都留在了房间里,用隐形墨水写的关键信息则藏在一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封皮夹层中。这是他出发前就准备好的应急方案。
火车穿过莱茵河谷,晨雾弥漫,森林与小镇交替掠过视线。他靠窗坐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亚洲学者。但实际上,他的神经始终紧绷着。
抵达慕尼黑后,他先去了市中心一家名为“蓝鸢尾”的旧书店。这是约定接头地点。店主是个戴单片眼镜的老太太,见他进门,只轻轻点头,便引他走入后堂。
十分钟之后,一个身材矮壮、满脸胡茬的男人出现在密室门口。
“林先生。”对方用中文打招呼,口音混杂着俄语和粤语的味道。
“老陈。”赵振国回应。
两人握手,动作简短有力。
老陈曾是东德情报总局(Stasi)下属通讯组的技术骨干,八十年代初因不满体制出逃,辗转落脚西欧。如今以自由职业者身份为跨国组织提供安全通信服务,收费高昂,但从不失手。
“你要发的消息,必须极简。”老陈开门见山,“我会通过瑞士一家宗教基金会的卫星链路转发,终点设在美国波士顿的一个公共图书馆电脑终端。接收方需凭特定密码提取。整个过程不留IP记录。”
“够了。”赵振国掏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段看似无关的文字:
> “父亲病情稳定,药方已改,暂无需换医。孩子功课进步,数学满分。家中桂花开了,香气满院。”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暗语体系。“父亲”指代宝钢项目,“药方”代表技术路线,“换医”即更换合作方;“数学满分”暗示专利壁垒已被攻破;“桂花开了”则是警告信号??表示危险临近。
老陈将纸条扫描进设备,加密后上传。全过程不到五分钟。
“三天内会有回音。”他说,“别等太久。”
赵振国返回杜塞尔多夫时已是深夜。他刚推开酒店房门,就察觉不对劲??门锁有轻微刮痕,床头柜抽屉拉开的角度比他离开时多了两厘米。
有人搜过他的房间。
他不动声色检查了一遍,确认《全集》仍在原位,夹层未动。其他私人物品看似凌乱,实则并无翻找核心技术资料的迹象。
是试探?还是例行监控?
他不敢确定。
第三天中午,唐康泰再次召他过去。
“部里来电。”唐康泰脸色阴沉,“新日铁驻京代表正式邀请我们提前回国,参加下周在北京举行的‘技术对接预备会议’。机票已经订好,后天上午起飞。”
赵振国心头一紧:“这么急?”
“说是为体现诚意,愿派最高级别技术团来华,现场演示全套系统运行流程,并承诺一年内完成全部生产线调试。”唐康泰苦笑,“条件优厚得不像话。”
不像话,就是有问题。
赵振国几乎可以断定:新日铁正在加速收网。他们要用一场盛大的仪式感迷惑决策层,用“高效”“专业”“无私支持”的表象掩盖背后的控制意图。
而国内那些急于求成的领导,很可能就此拍板。
“我们必须阻止。”他说。
“怎么阻止?你有什么证据?”唐康泰反问,“你能证明他们是阴谋?你能证明德玛克的技术问题不是真的?你能证明安德森已经被架空?你什么都拿不出来!”
赵振国沉默。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在这个时代,没有确凿证据,任何怀疑都会被视为动摇军心。
但他不能放弃。
当晚,他再次来到老陈的联络点。
这一次,回复来了。
依旧是暗语形式,由一名图书馆志愿者抄录后寄往指定邮箱:
> “孩子最近常做噩梦,说梦见黑狗追他。医生建议换个环境休养。药方虽见效,但副作用明显,长期服用恐伤根本。”
赵振国读完,手心渗出冷汗。
“黑狗”是他们对日本财阀势力的隐喻;“噩梦”意味着潜在威胁;“换环境”等于警示撤离当前合作;“药方见效但副作用大”??说明新日铁的确解决了专利问题,但代价可能是引入更隐蔽的技术依赖或后门程序!
安德森显然明白了赵振国的担忧,也做出了回应:表面上妥协,实则暗藏危机。
“他们赢了第一局。”赵振国喃喃自语。
但他还没输。
回到酒店,他彻夜未眠,提笔写下一封长达八页的分析报告。内容涵盖德玛克事件疑点、新日铁资本渗透路径、专利谈判异常节奏、以及基于安德森情报的风险预警。文中尽量避免使用敏感词汇,改以“某方”“疑似”“值得警惕”等措辞缓冲政治风险。
最后,他将报告复印三份:一份藏入行李夹层,准备带回国内私下呈交;一份交给使馆一位相对开明的文化参赞,请其“作为参考资料留存”;最后一份,则通过外交邮袋寄往上海冶金局一位老教授手中??那位教授虽退休,但在行业内仍有影响力。
做完这一切,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次日登机前,穆勒突然出现,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
“赵先生,这是施密特博士让我转交您的。”语气低沉,“他说,希望有一天,中国还能记得德玛克的诚意。”
赵振国接过,没打开。
直到飞机升空,穿越云层,阳光洒进舷窗,他才轻轻拆开。
里面是一张照片、一份文件。
照片上是德玛克实验室一角,一台标有“PCS-7m”型号的主控机柜,铭牌清晰可见。而文件,则是一份原始技术溯源证明:该系统的底层架构,确实源于东德科学院1972年的“钢铁冶炼自动化原型项目”,但经过十五年迭代开发,至1987年版本时,已有超过83%代码重写,核心算法完全自主,且通过西德联邦技术认证委员会审核。
换句话说:它曾经有“病史”,但现在是合法健康的。
附信只有短短一句德文,翻译过来是:
> “真正的技术独立,不在于起点是否干净,而在于能否走出自己的路。祝你成功。”
赵振国捏着信纸,久久无言。
他忽然明白,这场博弈从来不只是选择哪家公司那么简单。它是关于信任、判断、远见与勇气的考验。是跪着接受现成的枷锁,还是站着?出一条血路?
飞机降落北京首都机场时,天空飘起了细雪。
接机车上,唐康泰看着窗外,低声说:“上面很重视这次会议,副总理都要出席。”
赵振国点点头,握紧了行李中的报告。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他将以另一种方式战斗??不再是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而是在会议室、档案室、专家论证会上,悄然播下怀疑的种子,引导人们看清那些被华丽辞藻包裹的陷阱。
他会提起德玛克那份被废弃的协议中,曾允许中方技术人员参与核心模块调试;他会对比新日铁所谓“开放”的培训计划,实际上每人每天仅限接触设备四十分钟;他会指出,对方提供的所谓“完整图纸”,竟有三百余处标注“待授权解锁”。
他不会说“阴谋”,他只说“差异”。
他不说“欺骗”,他只列“数据”。
慢慢地,有些人开始皱眉,有些人开始提问,有些人开始查阅原始材料。
风,悄悄变了方向。
一个月后,冶金部召开闭门会议,重新评估技术引进方案。赵振国作为专家组成员列席。当他将安德森传来的情报、德玛克的技术澄清文件、以及国内外同类系统对比表一一呈上时,会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终,主持会议的老部长缓缓开口:“看来,我们差点犯了一个大错。”
决定暂缓签署全面合作协议,改为先开展为期六个月的并行技术验证:一方面继续与新日铁接触,另一方面秘密重启与德玛克的技术交流,同时启动自主研发预案。
消息传出,新日铁代表愤然离席。而远在德国的施密特,在接到电话时,只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赵振国站在宝钢厂址的高坡上,望着初春解冻的江水奔流东去。身后,工地上机器轰鸣,钢筋水泥拔地而起。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
但他也知道,只要有人愿意看清真相,愿意坚持底线,哪怕只多争取一天时间,多留下一份资料,多培养一个懂行的人??未来,就还有希望。
风吹起他的衣角,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