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崩塌的轰鸣还在耳边震响,郑灵萱被顾修然拽着往崖边跑时,后颈还沾着未散的纸灰。
她回头的刹那,最后一缕书斋的金芒正裹着那行"下一世,换他穿来"的小字,在风里晃了三晃,像极了小时候看的孔明灯——明明要飞走,偏要多留片刻,让人看清灯面上画的锦鲤。
"到了。"顾修然的手掌在她腕间收紧,崖边的风卷着雪粒子扑来,刮得人鼻尖发疼。
郑灵萱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着半卷命簿,金粉正从指缝簌簌往下落,像极了那年在第一个世界山洞里,神兽幼崽抖落的星斑绒毛。
"我不是要回家。"她对着风开口,声音被吹得有些散,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我是要让这里成为家。"
顾修然的指节在她手背上轻轻叩了叩,像在敲一面久未响起的老琴:"那你打算怎么活?
没有命簿,也没有任务了。"
风突然小了些。
郑灵萱转身时,看见他眉梢沾着雪,眼底却烧着团火——和当年在山洞里,她抱着神兽幼崽从暗格里钻出来时,他眼里的光一模一样。
"那就......活着写故事。"她笑了,指腹蹭掉他眉上的雪,"写他们想活成的样子,写我们自己选的路。"
话音未落,山脚下传来清脆的铜铃声。
马如龙的商队转过山坳,二十来个伙计背着青竹竹筒,每支竹筒上都系着红绳——那是她去年让吴六在茶馆教百姓的暗号:有想写的命,就装在红绳竹筒里。
"灵萱!"马如龙翻身下马,腰间的玉牌撞在竹筒上,叮当作响,"吴六那小子把'笔在我手,命不归天'编成了童谣,我从南州回来,连三岁娃娃啃炊饼都在唱!"他拍开一支竹筒,抽出卷得方方正正的布条,"您瞧,这是东市卖糖人的老张头写的,说想活成'甜过命'的老神仙。"
郑灵萱接过那支竹筒,指尖触到布面上歪歪扭扭的墨迹。
最下面一行字特别小,像怕被人看见似的挤着:"我想当厨子,不做少侠。"她喉咙突然发紧,抬头正看见苏瑶抱着《新命律》跑过来,发间的银簪在雪里闪着光——那是她当上执笔官那天,自己亲手给插的。
"附录第三十七条。"郑灵萱把布条递给苏瑶,"凡志皆可成业,不得以'天命'阻之。"苏瑶应了一声,毛笔在绢帛上走得飞快,发尾的流苏扫过"厨子"二字,扫起一小片墨香。
山坳里的钟声响了。
胡昭的命纹司设在半山腰的竹楼,此刻楼前的杏树下落了满地红绸——那是今天要重写命格的人系的。
郑灵萱远远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少女攥着笔,手抖得像筛糠,旁边的老妇正拍她后背:"阿禾,写,咱不做扫把星。"
少女笔尖触到绢帛的瞬间,原本阴沉沉的天突然裂了道缝。
阳光漏下来,正好照在"阿禾"两个字上。
李小红不知何时站在郑灵萱身侧,指尖在袖中暗记:"第三次天象应愿,命簿残影压不住了。"她声音轻得像片雪,眼底却亮得惊人——这影卫组长最近总说,现在的江湖,连风里都带着劲。
"主上!"
周剑飞的声音从山道上撞过来。
他的剑穗还滴着水,显然是从七州方向一路狂奔来的:"七州城外......"他喘得说不完整,手指死死抠着剑柄,"出现了座灰瓦白墙的屋子,和您当年的书斋一个模样!
门口挂着块匾,写着'命簿监正'......"
风又大了起来。
郑灵萱望着山脚下渐起的尘烟,摸了摸颈间那截没化完的金粉。
顾修然的手覆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渗进骨头里。
"写故事的人,最怕什么?"她轻声问。
顾修然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怕有人抢笔。"
山风卷着远处的童谣飘来:"笔在我手,命不归天......"郑灵萱望着那片尘烟,笑意在眼底漫开——抢笔的人来了也好,正好让他们看看,这江湖的笔,从来就不在谁的书斋里。
周剑飞的话音撞碎在风里时,郑灵萱正捏着那截未化的金粉。
指腹被金粉硌得微微发疼,像极了当年在第一个世界,她握着神兽幼崽的爪垫,被细小的肉刺扎出的麻痒——那时她以为要收服的是神兽,现在才明白,真正要驯服的是"天命"二字。
"伪书斋?"她重复这三个字,尾音在雪粒子里淬了层冰。
顾修然的手在她后腰轻轻一托,替她挡了半片山风:"旧势力的余孽,该是看'新命律'动了他们的根基。"他指尖划过周剑飞剑穗上的水痕,"七州到这里,你连夜渡了寒江?"周剑飞脖颈一梗,耳尖冻得通红:"主上要的是'快',属下便把马留在渡口游过来了。"
郑灵萱突然笑了。
这笑从眼底漫上来,把眉梢的冷意融成一汪暖泉:"好个'快'字。"她转身望向山脚下攒动的红绳竹筒,马如龙的商队正把写满愿望的布条往竹楼送,"他们怕百姓手里有了笔,便要再造个'天'来压人。"她伸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掌心跳成水:"那便让百姓的笔,先拆了他们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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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红的影子在雪地里晃了晃,像片突然落下来的鸦羽:"主上要属下怎么做?"她袖中暗刃的寒光闪了闪,又隐进黑缎里——这影卫组长最近总说,现在杀人不如护人痛快,可真到了要动刀的时候,眼里的光比从前更利。
"散布消息。"郑灵萱的拇指摩挲着腕间顾修然送的玉镯,那是他们在第二个世界武林大会上赢的,"三日后,逆鳞堂开'万人共写会'。"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正在给阿禾改命的胡昭,少女的"扫把星"三个字已被新墨迹覆盖,写着"阿禾要种满院芍药","告诉百姓:人人可写命,人人可改命。
笔在谁手,天便在谁手。"
苏瑶抱着《新命律》跑过来时,发间银簪撞在律书上,叮铃作响:"附录第三十七条要加案例!"她把怀里的布卷抖开,正是方才老张头写的"甜过命","卖糖人、厨子、种芍药的,都该写进律例里!"郑灵萱接过布卷,见边角还沾着糖渣,想起去年在第三个世界,秦香玉唱曲时落的蜜饯碎屑——原来每个世界的甜,都是百姓自己熬的。
三日后的逆鳞堂外,晨雾还未散尽,人潮已漫过青石板。
郑灵萱没登高台,只搬了张竹凳坐在人群最中间。
顾修然替她垫了层狐皮,她却推回去:"要坐,便坐得和他们一样。"她摸出支普通狼毫,笔杆上还留着削竹的毛刺——这是李小红昨夜在灶房,用劈柴的边角料削的。
"我先写。"她蘸了蘸粗陶碗里的墨,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时,人群突然静得能听见心跳,"我叫郑灵萱,我不完美。"她顿了顿,笔尖在"不完美"三个字上停了停,像在描摹当年收服神兽时被赵虎砍的那道疤,"但我活着。"
第一声抽噎从后排传来。
是东市卖炊饼的王婶,她总说自己手粗嫁不出去,此刻攥着笔的手直抖:"我...我想嫁隔壁阿花。"话音未落,旁边戴斗笠的汉子摘下帽子——竟是阿花本人,脸涨得比炊饼还红:"我也想。"
"我不想当英雄!"有个穿短打的少年挤进来,肩上还留着习武时蹭的草屑,"我阿爹非让我学周大侠行侠仗义,可我就想在茶棚听书!"周剑飞正站在他身后,闻言拍了拍他肩膀:"不想当就不当,我当年也想偷懒。"少年愣住,周剑飞笑出白牙:"骗你的,我从小就爱舞刀,但你不一样——你的命,你说的算。"
最边上的竹凳被轻轻碰了碰。
郑灵萱低头,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手里攥着半块糖人,糖渣掉在宣纸上:"我...我想偷懒一天。"她声音细得像蚊鸣,"阿娘总让我拾柴火,可我想看云。"
墨迹在宣纸上晕成一片星河。
卖糖人的老张头写"甜过命",阿禾写"满院芍药",小丫头写"偷懒看云"——每一笔下去,山风都卷着墨香往七州方向吹。
郑灵萱望着渐起的墨雾,突然握住顾修然的手:"你听。"
远处传来轰然巨响。
伪书斋塌了。
烟尘里窜出道黑影,袖角翻卷时闪过半枚残印——正是"命簿监正"的徽记。
李小红的暗刃擦着黑影飞过,钉在塌墙的砖缝里,刃身上沾着半片黑鳞:"是当年孙二娘的毒鳞,她没死。"她声音冷得像冰锥,可眼底的光却烧得更旺,"主上,要追吗?"
"不用。"郑灵萱望着那片废墟,嘴角勾出笑,"他们塌了一次,还会塌第二次。
但百姓的笔,只会越写越沉。"
夜至三更,顾修然翻书的动作突然顿住。
残烛在案头跳了跳,把他的影子投在《新命律》上,像只展开翅膀的鹰。
那页批注泛着旧黄,字迹却清晰如昨:"穿书非单向,魂契可逆。
若情深至极,写者亦可入书,被写者反成主笔。"
他猛地抬头。
郑灵萱正坐在窗下改律例,月光透过窗纸落在她发间,把几缕银丝染成霜。
他走过去,指尖抚过她后颈未散的纸灰——那是书斋崩塌时,他没能替她拍净的。
"你早就知道。"他声音发颤,像当年在山洞里,她抱着神兽幼崽钻出来时,他藏在袖子里发抖的手,"你留下,不只是为了他们......"
郑灵萱的笔尖在"厨子"二字上顿住。
墨迹晕开,把"子"字的最后一笔拉成条温柔的线。
她没说话,只吹熄了案头的烛。
黑暗中,窗台上那盏她亲手做的陶灯却亮了——那是小丫头今天送的,说"偷懒看云"时,偷偷塞给她的。
灯芯噼啪响了两声。
顾修然望着那点光,突然笑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狼毫,笔杆上的毛刺扎得他掌心发痒——像极了当年,他在山洞里第一次触到她的手。
更鼓声敲过五下时,李小红的暗号在窗外轻响。
郑灵萱推开窗,冷冽的风卷着药香扑进来。
影卫组长的声音压得极低:"林姑娘的医馆,有急讯。"
郑灵萱系紧斗篷时,顾修然已替她拿好狼毫。
笔杆上的毛刺蹭过掌心,像句没说出口的承诺。
她望着东边渐白的天色,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个世界的山洞里,神兽幼崽舔她手心的触感——温暖,柔软,带着破壳而出的力量。
"走。"她对顾修然笑,"去看看,这次又是什么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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