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科斯特罗马城总是黑得特别早,才下午四点,天光就像被泼了墨的画布,迅速晕染成一种病态的紫色。瓦西里·佩特罗维奇站在结了冰花的窗前,望着窗外那些被积雪压弯的屋顶,突然觉得自己的脊梁骨也隐隐作痛。
“心情不好,你就去锻炼身体。”他嘟囔着昨天在《劳动真理报》角落读到的健康建议,声音在空荡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响亮。暖气管发出便秘般的咕噜声,墙壁上渗着地图状的水渍。
他穿上那件肘部磨得发亮的毛衣,套上二十年前工厂发的运动服。楼道里飘着卷心菜和旧地毯的气味。住在三楼的玛尔法太太正拖着装满土豆的麻袋往上爬,像一只衰老的工蚁。
“锻炼身体?”老太太嗤笑道,“不如来帮我搬土豆,保准你出汗。”
瓦西里含糊地应了一声,逃也似的钻进十二月凛冽的空气里。街灯忽明忽暗,像垂死病人的脉搏。他决定跑步前往苏维埃广场——那里立着一座剥落的列宁像,四周是冻得硬邦邦的草坪。
才跑了不到一百米,他的肺部就开始火烧火燎地抗议。又跑了五十米,左膝盖突然发出一声脆响,仿佛有根橡皮筋在里面断了。瓦西里踉跄着扶住路边一个结冰的长椅,椅背上刻着“科斯特罗马纺织厂光荣完工——1971”。
“你就会发现身体也不好。”他喘着粗气,想起报纸上没印出来的下半句。
回到家时,他的膝盖已经肿得像发过头的黑面包。瓦西里翻箱倒柜找出半瓶伏特加,倒了些搓在伤处,剩下的灌进喉咙。酒精烧灼着空荡荡的胃袋,他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没吃东西。
“身体不好你就去吃点好的。”他自言自语地翻开冰箱,里面只有一罐腌黄瓜、半截萨洛熏猪油和干得像石膏的面包。储蓄簿上的数字瘦得可怜,退休金要一周后才到账。
瓦西里突然无比渴望一块热腾腾的烤肉排,配上酸奶油和莳萝,就像去世的妻子娜塔莎曾经做的那样。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钻入脑髓的寄生虫般疯狂生长。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科斯特罗马市场,盘算着也许能赊账。市场里灯光昏暗,摊主们的脸在阴影中模糊不清。肉铺前挂着的半扇牛肉看起来颜色可疑,泛着诡异的绿光。
“佩特罗维奇!”肉贩格里高利从阴影中探出身来,围裙上的血渍已经发黑,“来点好吃的?今天有特别的东西。”
瓦西里咽着口水:“什么样的特别?”
格里高利神秘地笑着,露出一颗金牙。他俯身从柜台下端出一盘肉排,它们呈现出异常鲜嫩的粉红色,散发着令人沉醉的香气。
“这是什么肉?”瓦西里警惕地问。
“吃就吃了,问什么问?”格里高利眨眨眼,“便宜卖给你,反正快收摊了。”
价格低得不可思议。瓦西里掏空口袋,抱着用报纸包好的肉排回家,路上总觉得有人在暗处注视着他。有两次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被风吹动的破海报,上面写着“五年计划提前完成”。
肉排在煎锅里滋滋作响,散发出近乎淫荡的香气。瓦西里狼吞虎咽地吃下第一块,肉质柔嫩得入口即化,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从胃部扩散到全身。他吃得太多太快,撑得倒在床上直哼哼。
午夜时分,胃痛突然袭来。
不是一般的疼痛,而是某种活物在腹腔里撕扯的感觉。瓦西里滚到地上,冷汗浸透了睡衣。他爬向电话机,想叫救护车,却发现线路早已被切断——他欠费三个月了。
“没钱吃好的,”他呻吟着,想起那句诅咒般的箴言,“你就是找个人爱你......”
疼痛稍减时,他挣扎着列出一份名单:儿子谢尔盖在莫斯科,三年没来信了;妹妹柳德米拉改嫁后去了新西伯利亚;老友米哈伊尔去年中风死了......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深夜格外骇人。瓦西里爬过去抓起听筒,听到另一端传来熟悉的轻笑。
“娜塔莎?”他颤抖着问,妻子已经去世七年了。
电话断了线。胃里的疼痛再次袭来,这次更加凶猛。瓦西里恍惚间觉得自己的腹部在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破体而出。他昏死过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窗帘缝隙中一只血红的眼睛。
醒来时已是清晨,胃痛奇迹般消失了。瓦西里小心翼翼地触碰腹部,感觉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滑动。他撩起睡衣,看见胃部位置凸起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就像胎儿在子宫里的形状。
他发疯似的洗冷水澡,灌下半瓶伏特加,那人脸却越发清晰。甚至能分辨出眼睛和嘴巴的轮廓,嘴唇微微张开,露出饥饿的表情。
“幻觉,都是幻觉。”瓦西里喃喃自语,裹上大衣冲向街角的诊所。
诊所里挤满了咳嗽的病人,空气浑浊得能用刀切开。瓦西里等了两个小时,终于见到医生季莫申科——一个眼袋深重的中年人,白大褂上沾着不明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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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胃气胀,”医生听完描述后草草结论,“给你开点药片。”
“可是医生,我的肚子......”瓦西里试图展示那个凸起。
季莫申科不耐烦地摆手:“每个人肚子里都住着恶魔,佩特罗维奇。重要的是别让它饿着。下一个!”
瓦西里捏着处方走出诊所,阳光弱得可怜。药店窗口排着长队,轮到他的时候,药剂师瞥了眼处方,发出干涩的笑声。
“季莫申科又开这种安慰剂?”女药剂师摇着头,“这玩意儿和白糖片没区别。你不如去买点好肉吃。”
“我没钱......”瓦西里窘迫地嘟囔。
女药剂师突然压低声音:“去找格里高利,就说叶卡捷琳娜让你去的。他有......特别供应。”
瓦西里的胃部突然剧烈抽搐起来,那张人脸似乎在抗议。他鬼使神差地回到市场,格里高利正在收拾摊位。
“啊,佩特罗维奇!”肉贩的笑容变得诡异,“尝到甜头了?”
瓦西里按照药剂师的嘱咐说了,格里高利哈哈大笑,金牙在昏光中闪烁。
“叶卡捷琳娜真是个好心肠!”他从冰柜深处取出一个油纸包,“最后一份了,算你便宜。”
这次瓦西里看得分明——纸包里的肉块呈现出珍珠般的诡异色泽,微微搏动着,仿佛还具有生命。他想拒绝,但胃里的怪物疯狂叫嚣着渴望。他付了最后几个卢布,抱着肉块逃回家。
煎肉的时候,瓦西里确信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尖叫。他饿狼般吞下肉排,腹中的躁动立刻平复了,甚至传来一种满足的叹息声。他在餐桌上昏睡过去,梦见自己站在无边无际的肉红色原野上,天空中有无数张嘴在开合。
第二天清晨,瓦西里被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两个戴蓝帽子的男人,自称是“居民健康委员会”的官员。
“佩特罗维奇同志,”年长的那位微笑着,眼睛却毫无笑意,“我们接到报告,说您可能接触了......未经检疫的食品。”
瓦西里下意识地挡住厨房方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年轻的那个突然抽了抽鼻子:“我闻到了。第三阶段的香气。”
两人不由分说地挤进房间,四处搜查。年轻人在厨房垃圾桶里翻出油纸,对同伴点点头。
“真是遗憾,”年长者叹气,“您知道食用未登记食品的处罚吗?”
瓦西里的腿开始发抖:“我......我没钱......”
“有个折中方案,”年轻人突然插话,“您愿意配合我们的小研究吗?作为回报,我们会提供......食物。”
胃里的怪物恰时发出饥渴的蠕动。瓦西里沉默了。
他被带上一辆没有标记的货车,车厢里坐着几个面色苍白的人。没人说话,大家都盯着自己的腹部。瓦西里注意到有些人肚子鼓得如同临盆孕妇。
车辆驶过科斯特罗马河,进入对岸的工业区。最后停在一座没有任何标牌的建筑前,瓦西里认出这里曾经是肉联厂的附属实验室,九十年代初就废弃了。
内部却被改造得充满未来感,雪白的走廊无限延伸,穿白大褂的人员悄无声息地走动。瓦西里被带进一间检查室,仪器扫描他的腹部时,屏幕显示出一个清晰的胎儿状生物,正在吮吸他的胃壁。
“发育良好,”技术人员记录着,“宿主融合度B级。”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教授模样的人走进来:“佩特罗维奇同志,我是斯米尔诺夫博士。您腹中的是食品工业的最新成就——共生型营养体。它会帮助您吸收......特殊营养。”
“把它弄出来!”瓦西里哀求道。
“太迟了,”博士摇头,“第二阶段已经开始。它已经是您的一部分了。不过别担心,我们会提供宿主食品。”
瓦西里被带到一间集体宿舍,里面躺着十几个大腹便便的人。透过薄薄的腹壁,能看见里面的生物在蠕动。一个老人悄悄告诉他真相:所谓“特殊肉排”是政府秘密研究的生物武器,意外泄露后被黑市贩卖。现在当局一边控制流通,一边用感染者做实验。
“他们会喂饱我们肚子里的东西,”老人苦笑,“直到它们成熟......”
第二天,瓦西里被带进喂养室。工作人员发给他一盘淡粉色凝胶,散发着熟悉的香气。他腹中的怪物疯狂躁动,操纵着他的手把凝胶塞进嘴里。满足感再次涌现,同时他感觉那个生物又长大了一些。
日子变成无尽的喂养和检测循环。瓦西里的肚子渐渐鼓起,他能感觉到里面的生物有了四肢和更清晰的面部特征。最可怕的是,他开始与它产生情感联结,害怕它挨饿,为它的成长感到骄傲。
某个深夜,瓦西里被剧痛惊醒。他的腹部皮肤变得透明,能清晰看见里面的生物——那已经是个完整的人形,蜷缩着,长着他的脸。
“成熟期!”警报声响彻走廊,穿防护服的人员冲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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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西里被绑在推车上,听见斯米尔诺夫博士兴奋地嚷嚷:“完美样本!准备收割!”
就在被推进手术室的瞬间,整栋建筑突然剧烈摇晃。天花板剥落,警报变成刺耳的鸣叫。
“饥荒!饥荒!饥荒!”广播里传来扭曲的人声。
瓦西里挣脱束缚,跟着其他感染者逃窜。走廊的墙壁开始渗出血液般的黏液,灯光变成暗红色。他们看见一些房间里的景象:成熟的生物破腹而出,开始吞食宿主的残骸。
逃亡中,瓦西里与老人相遇。老人的肚子已经破裂,露出半个生物体。
“它们饿得太久了......”老人喃喃道,“整个系统都饿得太久了......”
瓦西里终于逃出建筑,却发现外面的世界也变了样。科斯特罗马城的天空悬挂着巨大的胃袋状云团,街道上的人们挺着大小不一的肚子,有些人的腹部已经破裂,露出里面的生物。那些生物四处寻找食物,开始吞食一切可食之物。
肉贩格里高利站在市场废墟前,他的腹部整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巨大的嘴。
“佩特罗维奇!”那张嘴开口说话,“最终我们都成了食物!”
瓦西里跌跌撞撞跑回家,锁紧门窗。他抚摸着自己鼓胀的腹部,里面的生物正在啃噬他的内脏。饥饿感前所未有的强烈,他翻遍厨房找不到任何食物。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仙人掌。就在他伸手要抓仙人掌时,腹部的皮肤突然撕裂。
钻出来的生物长着他的脸,却只有嘴巴特别发达。它扑向仙人掌,连盆吞下,然后转向瓦西里,露出天真而饥饿的微笑。
“爸爸,”它说,“我饿。”
瓦西里感到一种奇异的父爱涌动。他伸出手臂:“吃吧,孩子。”
生物欢快地啃食着他的手臂,疼痛中夹杂着诡异的满足感。瓦西里望着窗外地狱般的景象,突然明白了那个诅咒的完整形态:
心情不好,你就去锻炼身体,你就会发现身体也不好;
身体不好你就去吃点好的,你就会发现你没钱吃好的;
没钱吃好的,你就是找个人爱你,就会发现没人爱你;
发现没人爱你,你就只能爱自己生出来的怪物;
最后连怪物也会把你吃掉,
因为这世道,
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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