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在最前面的陈怀安脚步微顿。
他清晰感受到了一股杀意在身后浮现。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毕月乌的。
“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吗?”陈怀安心里冷哼一声。
无所谓,区区真灵他倒是有一战之力。
而在这地宫之中,谁生谁死,还是个未知之数。
大不了,他就宗门召集令招几个小弟来帮忙。
再大不了,他还能远遁苍云界。
就不信那毕月乌还能追到苍云界来。
而随着三页残卷凑齐,陈怀安心头的预感也越发强烈,这残页必然干系重大,其中蕴含着庞大的因果,是那些死在无数轮回中的前辈留下的传承。
九天炼玄阵存在的意义就是将这些传承封印镇压。
因为它们是真能威胁到天神族的东西。
至于为何只是封印而不销毁……
他琢磨着应该是那些天神族也做不到。
陈怀安抬头,仰望着最顶上的那座浮峰。
黑云之下,电闪雷鸣。
有股浩瀚如海的威压从那宫殿中扩散而出,那是连天神族都无法磨灭的存在,也是九天炼玄阵封印的核心。
…
云雾散尽。
第四座浮峰,孤悬于九天罡风最为猛烈之处。
这里的宫殿不同于之前的死寂或酷热,它破败得有些惊人。
断壁残垣,金瓦碎裂。
仿佛曾在这里发生过一场足以打碎苍穹的恶战。大殿的门匾早已断成两截,只剩下一个“圣”字,在风中摇摇欲坠。
“嘶——!好重的妖气!”
毕月乌的眼睛被九日灼伤,如今还没完全恢复。
他眯着不断落泪的眼,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那股历经万古而不散的桀骜妖气,这股妖气让他本能反感,心生厌恶。
“看来这第四关,供奉的是个不知死活的妖孽?”
他喃喃自语。
众人不多理会,跟着陈怀安踏入殿内。
大殿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尊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的石像。
它手持一根断裂的铁棒,保持着仰天长啸的姿态。
乍一看,威风凛凛,正如那传说中敢与天比高的齐天大圣。
王守一眼睛一亮:“这……这莫非是那位大闹天宫的……”
“嘘——!别说话。”
陈怀安突然开口,声音发沉。
他走近了。
走近了,才能看到那隐藏在威武甲胄之下的残躯。
那石像并非在长啸,而是在哀嚎。
它的头顶,并没有那传说中的金箍。取而代之的,是三根粗大如儿臂的透骨长钉,呈“品”字形,硬生生钉穿了天灵盖,黑色的石血顺着面甲蜿蜒流下,糊住了双眼。
而它的耳朵……
不是两只。
在石像的耳侧,左右一共血肉模糊地排列着六只耳朵。
此刻,那六只耳朵全部处于支离破碎的状态。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令它精神崩溃的声音,不得不自行震碎。
它的膝盖是碎的。
它不是想要跪下,而是被打断了双腿,不得不跪。
它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握着断棒。
仰着头,像是在对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人忏悔着。
“这是……六耳?”
陈怀安站在石像阴影里。
金色的字迹,带着一股浓烈的、化不开的悲凉,在断棒上浮现。
与师旷、后羿和重黎的豪言壮语不同。
那断棒之上,仅有一句怯懦的道歉。
【师父……对不起。】
【俺……终究不是他。】
轰——!
陈怀安浑身一震。
意识瞬间被拉入了一片焦黑的战场。
…
八百里重云,不见天日。
云端之上,是天兵天将,是一个个看不清面容的神。
陈怀安低头看到手里紧握的棍棒。
和之前一样,他成为了六耳。
六耳穿着不属于自己的战甲,握着不属于自己的金箍棒,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在这张假面下,他已经演得太久,久到快要忘记自己只是一只阴沟里善听音律的六耳猕猴。
记忆碎片如走马灯般闪烁。
“大圣?呵,大圣早在五百年前就被扔进八卦炉里炼成金丹了。”
“我们需要一个替身。一个能替他走完西行路,替他去死的替身。”
“六耳,你善聆音,能察理,你来演他。演得像一点,别让漫天神佛看笑话。”
于是他穿上了甲胄。
他学着那个英雄的样子,呲牙,怒吼,挥棒。
他护着那个唠叨的和尚,一路斩妖除魔。
他以为自己演得很像。他以为只要挥出的棒子够重,就能打碎这该死的命运,就能救下师父,就能成为真正的……齐天大圣。
直到灵山脚下。
直到他挥棒打向那个云端的身影。
那个身影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卷,发出一声轻笑。
“这一场轮回该这么演:妖猴六耳,妄图逆天,死于棒下。”
只是一句话。
一种无形的“因果”降临。
手中的铁棒突然变得重如山岳,再也挥不动分毫。
他引以为傲的六只耳朵里,听到了万物的嘲笑声,听到了和尚无奈的叹息,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你演得再像,也是假的。”
“你的命运簿上,写的是死。”
“这是定数,是因果,不可更改!”
噗!
三根透骨钉落下。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努力,在命运面前,不过是一场滑稽的猴戏。
世人都以为死的是假悟空,成佛的是真大圣。
殊不知。
真大圣早已成灰。
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被打断脊梁、抽去妖魂、植入傀儡丝线,从此只会听话念经的……戏子。
记忆的最后。
是那只濒死的猴子,跪在血泊里,用断裂的指甲在地上刻字。
它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师父……俺不想成佛……俺只想回花果山……”
…
画面破碎。
陈怀安猛地睁开眼,胸口沉闷得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大殿依旧破败。
那尊石像依旧跪在那里,六耳炸裂,血泪横流。
恍惚之间。
陈怀安脑海中出现一段完全没有经历过的记忆。
那是个明媚的午后。
一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坐在蒲团上,嬉皮笑脸,如坐针毡,半分不得安静,而在它身边还有一只猴子,那猴子看着年龄小一些,生有六耳,却坐得端端正正,偶尔看向旁边的另一只猴子,眼里流露出几分羡慕。
酸涩的感觉在心口堵着。
还不等陈怀安继续回忆。
一行新的金字,便在他眼前凝结。
【神掌控因果】
【若要弑神,不可入局,不可顺从因果。】
【唯有成为‘变数’,方有一线生机。】
变数?
陈怀安看着这行字,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黑鳞剑。
天神族一直在找的变数,应该就是他?
那他的过去和未来,不该在天神族的剧本里。
他,就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可是……他身上依然有那股灰气,这说明他应该没有逃脱天神族开启轮回的因果才对,那为何他会是那个变数?!
这一瞬间。
陈怀安想到了白剑。
想到陈文远。
白剑可能是他的上尸,白剑的身上没有灰气。
他斩了三尸,为了让自己的一部分成为变数?
但他为什么完全没有斩三尸的记忆。
他为何一开始只有凡人的修为?
陈怀安皱着眉头,脑海中一团乱麻。
总感觉已经抓到了什么,但又虚无缥缈。
罢了……
往前走吧。
或许答案就在最顶层的那座浮峰上。
“呼……”
半晌,他长吐出一口浊气,对着那尊石像,郑重地行了一礼。
“你不是假的。”
陈怀安轻声道:“敢向天挥棒,你便是大圣。”
话音落下。
咔嚓。
石像那紧握断棒的手掌,缓缓松开。
一根毫无光泽的枯黄毫毛,轻飘飘地落下。
又在半空中化作一卷残经,落入陈怀安手中。
这不是传说中的救命毫毛。
这是六耳猕猴一生中唯一一次“不听话”。
唯一一次试图跳出命运所留下的……逆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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