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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回 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且说邢夫人和王夫人听了尤氏这番话,心里明白惜春出家的事难以挽回。

    王夫人只好说道:

    “姑娘想要行善积德,这也是前世种下的善根,我们实在是拦不住。

    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姑娘出家实在不成体统。

    如今你嫂子已经说了,准许你修行,这也是好事。

    不过有一句话要说清楚,头发可以不剃,只要你自己心诚,又何必在乎头发呢?

    你看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道她怎么凡心一动,就落到那样的下场。

    姑娘既然心意已决,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当作你的静室。

    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问问她们的意愿,要是愿意跟着你修行的,就不能再谈婚论嫁;

    要是不愿意的,再另想办法。”

    惜春听了,止住眼泪,拜谢了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尤氏等人。

    王夫人说完,便问彩屏等人:

    “谁愿意跟着姑娘去修行?”

    彩屏等人回道:

    “太太们派谁就是谁。”

    王夫人知道她们都不愿意,正在寻思合适的人选。

    袭人站在宝玉身后,心想宝玉肯定会大哭一场,担心他旧病复发。

    没想到宝玉却叹道:

    “真是难得啊!”

    袭人心里更加悲伤。

    宝钗虽然没有说话,但不时试探宝玉的态度,见他执迷不悟,只能暗自落泪。

    王夫人正要把众丫头叫来询问,忽然看见紫鹃走上前来,在王夫人面前跪下,说道:

    “刚才太太问谁愿意跟着四姑娘,太太觉得怎么样呢?”

    王夫人说:

    “这种事怎么能强迫人呢,谁愿意自然会说出来。”

    紫鹃说:

    “姑娘要修行,自然是姑娘自己的意愿,不是其他姐姐们的想法。

    我有句话回禀太太,我也不是要拆散姐姐们,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对我的好,太太们也是知道的,她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

    她死了,我恨不得跟着她去。

    但她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不能轻易去死。

    如今四姑娘既然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把我派去跟着姑娘,服侍她一辈子,不知道太太们能不能答应?

    要是答应了,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邢夫人和王夫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宝玉听到这里,想起了黛玉,一阵心酸,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众人正想问他怎么回事,他又哈哈地大笑起来,走上前说道:

    “我本不该说的。

    但紫鹃是蒙太太派到我房里的,所以我才敢说。

    求太太答应她吧,成全她的一片好心。”

    王夫人说:

    “你以前姊妹出嫁,还哭得死去活来;

    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反而说这是好事。

    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宝玉说:

    “四妹妹修行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四妹妹也是心意已决。

    要是真的确定了,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

    要是还没定下来,我就不敢随便说了。”

    惜春说:

    “二哥哥说话也真有意思,一个人主意都定了,还能扭得过太太们吗?

    我也和紫鹃的想法一样,能容我修行是我的福气;

    要是不容我,大不了一死。

    我怕什么!

    二哥哥有话就直说吧。”

    宝玉说:

    “我这也不算是泄露天机,这也是必然的事。

    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吧!”

    众人说:

    “人家正伤心难过呢,你倒来作诗气人。”

    宝玉说:

    “不是作诗,是我在一个地方看到的。

    你们听听吧。”

    众人说:

    “行。你就念念,别随口胡诌。”

    宝玉也不辩解,便念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李纨和宝钗听了,惊讶地说:

    “不好了!

    这人已经入迷了。”

    王夫人听了这首诗,点头叹息,便问宝玉:

    “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到的?”

    宝玉不方便说出来,便回道:

    “太太也不必问了,我自有看到的地方。”

    王夫人回过神来,仔细一想,便哭得更厉害了,说道:

    “你之前说那是玩笑话,怎么突然又有这首诗呢?

    罢了,我知道了,你们让我怎么办呢。

    我也没办法了,只能由着你们去了。

    但要等我闭了眼,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宝钗一面劝着王夫人,心里却比刀绞还难受,实在撑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

    袭人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幸亏秋纹在一旁扶着。

    宝玉既不哭也不劝,只是默默不语。

    贾兰和贾环听到这里,各自走开了。

    李纨尽力解释道:

    “肯定是宝兄弟看到四妹妹要修行,心里太悲痛了,才不顾后果说出这些疯话,当不得真的。

    只有紫鹃的事,到底准不准,也好让她起来呀。”

    王夫人说:

    “有什么准不准的,反正一个人主意定了,就很难扭转了。

    宝玉说的,大概也是注定的事了。”

    紫鹃听了,磕了头。惜春又谢了王夫人。

    紫鹃又给宝玉和宝钗磕了头。

    宝玉念了声:

    “阿弥陀佛!难得,难得。

    没想到你倒先想通了。”

    宝钗虽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也难以支撑。

    只有袭人顾不上王夫人还在,痛哭不止,说道:

    “我也愿意跟着四姑娘去修行。”

    宝玉笑着说:

    “你也是一片好心,但是你享受不了这种清福。”

    袭人哭着说:

    “这么说,我是该死了?”

    宝玉听到这里,心里也觉得难过,只是说不出话来。

    因为已经是五更天了,宝玉便请王夫人去休息。

    李纨等人也各自散去。彩屏等人暂时服侍惜春回去,后来被许配给了别人。

    紫鹃则终身服侍惜春,始终没有改变初衷。

    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贾政护送着贾母的灵柩一路向南行进,因为遇到班师回朝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十分拥挤,无法快速前行,贾政心里十分焦急。

    幸好遇到了海疆的官员,听说镇海统制被钦召回京,贾政心想探春肯定会一同回家,这才稍微缓解了一些心中的烦闷。

    只是打听不到他们起程的日期,心里又开始烦躁起来。

    贾政想到路上的盘缠估计不够用,不得已,写了一封信,派人到赖尚荣的任上去借五百两银子,并让来人沿途迎接,以满足路上的开销。

    那人去了几天,贾政的船才走了十几里路。

    那家人回来后,迎上船只,把赖尚荣的禀启呈给贾政。

    信里赖尚荣诉说了许多难处,只准备了五十两白银。

    贾政看了十分生气,立刻命令家人:

    “马上把银子送回去!

    把原信也退回去,告诉他不必费心了。”

    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的任所。

    赖尚荣接到原信和银子,心里很不痛快,知道自己事情办得不妥当,又添了一百两银子,央求来人带回去,并帮忙说些好话。

    没想到那人不肯把银子带回去,放下就走了。

    赖尚荣心里不安,立刻写信回家,告诉父亲让他想办法告假,赎出自己的身来。

    于是赖家托贾蔷、贾芸等人在王夫人面前求情,希望能放赖尚荣出来。

    贾蔷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办成,过了一天,便假说王夫人不答应,回复了赖家。

    赖家一边告假,一边派人到赖尚荣的任上,让他称病辞官。王夫人对此一无所知。

    贾芸听到贾蔷的假话后,心里便没了指望。

    连日来在外面又输了不少银钱,无法偿还,便和贾环商量。

    贾环本来就身无分文,虽然赵姨娘曾经积攒了一点钱,也早被他花光了,根本无法帮助别人。

    贾环便想起凤姐对他刻薄,想趁贾琏不在家,整治巧姐出气,于是故意把这个主意透露给贾芸,埋怨贾芸道:

    “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有赚钱的机会又不敢去做,反倒和我这个没钱的人商量。”

    贾芸说:

    “三叔,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咱们一起玩闹,哪有什么赚钱的机会呢?”

    贾环说:

    “前几天不是有人说外藩要买个偏房吗,你们为什么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

    贾芸说:

    “叔叔,我跟你说句可能会让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以后还能和咱们有来往吗?”

    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悄悄话,贾芸虽然点了点头,但只当贾环是小孩子说的话,没当回事。

    恰好王仁走过来,说道:

    “你们两个人在商量什么,还瞒着我?”

    贾芸便把贾环的话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

    王仁拍手道:

    “这倒是件好事,还能赚到银子!

    只怕你们不敢做。

    要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能做得了主。

    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面前这么一说,我再找邢大舅说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一起说好就是了。”

    贾环等人商量好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则去回禀邢夫人和王夫人,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

    王夫人听了,虽然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不太相信。

    邢夫人听说邢大舅知道这件事,心里有些心动,便派人把邢大舅找来询问。

    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想着能从中分一杯羹,便在邢夫人面前说道:

    “要说这位郡王,可是非常有身份地位的。

    要是应了这门亲事,虽说不是正室,但只要一过门,姐夫的官肯定能恢复,咱们这里的声势也会好起来。”

    邢夫人本来就没什么主见,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动了心,又把王仁找来一问,王仁说得更加热闹。

    于是邢夫人反倒派人出去追着贾芸,让他去办这件事。

    王仁立刻找人到外藩公馆去说了这件事。

    那外藩不知道其中的底细,便要派人来相看。

    贾芸又买通了相看的人,说明:

    “这件事本来是瞒着全家的,只说是王府相亲。

    等到事成了,有她祖母做主,还有亲舅舅做媒人,不用担心。”

    相看的人答应了。

    贾芸便把消息告诉了邢夫人,并回禀了王夫人。

    李纨、宝钗等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以为是件好事,也都很高兴。

    那天,果然来了几个女人,个个穿着艳丽的服装。

    邢夫人把她们接了进去,聊了一些闲话。

    来人知道邢夫人是诰命夫人,也不敢怠慢。

    邢夫人因为事情还没有确定下来,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拜访,让她去见一见。

    巧姐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也没多想,便跟着奶妈过来了。

    平儿不放心,也跟着一起来了。

    只见有两个穿着宫人服饰的女人,见到巧姐后,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起身拉着巧姐的手看了一遍,稍微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这倒让巧姐觉得有些害羞,回到房中后心里纳闷,心想自己并没有这样的亲戚,便问平儿。

    平儿一开始就看出了些端倪,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觉得肯定是来相亲的。

    “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主,到底不知道是哪家的。要是门当户对的亲事,不该这样相看。

    看那几个人的来头,不像是本支王府的,倒像是外面的人。

    如今先不要和姑娘说明,先打听清楚再说。”

    平儿便留心打听这件事。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曾经使唤过的,平儿一问,她们便把听到的外面的消息都告诉了平儿。

    平儿听了吓了一跳,没了主意,虽然没有告诉巧姐,但急忙跑去告诉了李纨和宝钗,并求她们把这件事告诉王夫人。

    王夫人知道这件事不妙,便告诉了邢夫人。

    无奈邢夫人相信了弟弟和王仁的话,反而怀疑王夫人不怀好意,便说:

    “孙女儿也长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能做主。

    况且这是她亲舅爷爷和她亲舅舅打听来的,难道还会比别人不真实吗?

    我反正愿意这么做。

    要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和琏儿也不会埋怨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里暗暗生气,但还是勉强说了些闲话,便走了出来,把事情告诉了宝钗,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宝玉劝道:

    “太太别烦恼了,这件事我看是成不了的。

    这也是巧姐儿命中注定的,只求太太别管就是了。”

    王夫人说:

    “你一开口就是疯话。

    人家说定了就要把人接过去。

    要是听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回来还不埋怨我吗?

    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孩子,也是要好好对待才行。

    邢姑娘是我们做媒,嫁给了你二大舅子,现在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那琴姑娘,被梅家娶了去,听说生活富足,也很不错。

    就是史姑娘,是她叔叔的主意,一开始也挺好的,如今姑爷得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很可怜。

    要是巧姐儿错嫁给了别人,那不是我的心太坏了吗?”

    正说着,平儿过来探望宝钗,并打听邢夫人的态度。

    王夫人把邢夫人的话又说了一遍。

    平儿听了,愣了半天,跪下求道:

    “巧姐儿的终身大事全靠太太您了,要是信了别人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要受苦,就是琏二爷回来,我该怎么说呢?”

    王夫人说:

    “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

    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的孙女儿,她要做主,我能拦得住吗?”

    宝玉劝道:

    “没关系的,只要心里明白就行。”

    平儿生怕宝玉又疯疯癫癫地嚷起来,也不敢说话,回禀了王夫人后,便自己走了。

    王夫人想到这些事,心里烦闷,突然一阵心痛,让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让宝玉和宝钗过来,说:

    “睡一觉就好了。”

    但她自己心里还是很烦闷。

    听说李婶娘来了,也来不及接待。

    只见贾兰进来请安,回禀道:

    “今早爷爷那里派人送来了一封信,是外头的小子们传进来的。

    我母亲接了信,正准备过来,因为我老娘来了,让我先把信呈给太太您看,等会儿我母亲就过来回禀您。

    还说我老娘也要过来呢。”

    说着,便把信递了上去。

    王夫人一边接过信,一边问道:

    “你老娘来干什么?”

    贾兰说:

    “我也不知道。我只听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消息来了。”

    王夫人听了,想起来之前给甄宝玉说了李绮的亲事,后来下了定茶,想来现在甄家要娶亲了,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便点了点头。

    王夫人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

    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

    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

    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

    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

    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

    此谕宝玉等知道。

    月日手书。

    蓉儿另禀。

    王夫人看了信,仍旧递给贾兰,说道:

    “你拿去给你二叔叔看看,再交给你母亲吧。”

    正说着,李纨和李婶娘过来了。

    她们请安问好后,王夫人让她们坐下。

    李婶娘便把甄家要娶李绮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

    李纨问王夫人:

    “老爷的信,太太看过了吗?”

    王夫人说:

    “看过了。”

    贾兰便把信拿给母亲看。李纨看了信,说道:

    “三姑娘出门好几年了,一直没回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能放心一些了。”

    王夫人说:

    “我本来心里难受,听说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才稍微好点。

    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到?”

    李婶娘便问贾政在路上的情况。

    李纨对贾兰说:

    “哥儿看到了吧?

    考试的日期快到了,你爷爷惦记着呢。

    你快拿去给你二叔叔看看吧。”

    李婶娘说:

    “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参加考试呢?”

    王夫人说:

    “他爷爷做粮道出发的时候,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例捐了个监生。”

    李婶娘点了点头。

    贾兰便拿着信出来,去找宝玉。

    且说宝玉送王夫人走后,正拿着《秋水》这篇文章在那里细细品味。

    宝钗从里间走出来,见他看得入神,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篇文章,心里十分烦闷。

    心想:

    “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正经事,终究是不妥当的。”

    看他这副样子,料想劝也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呆呆地坐着。

    宝玉见她这样,便问道:

    “你这又是怎么了?”

    宝钗说:

    “我想你我既然结为夫妻,你就是我终身的依靠,但这并不在于情欲之私。

    说起荣华富贵,原本就如同过眼云烟,但是自古圣贤都以人品根基为重……”

    宝玉还没听完,就把书放在旁边,微微地笑道:

    “照你说的人品根基,还有什么古圣贤,你可知道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

    那赤子有什么好的呢?

    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罢了。

    我们生来就陷在贪、嗔、痴、爱之中,就像污泥一样,怎么能跳出这尘世的束缚呢?

    如今才明白‘聚散浮生’这四个字,古人虽已说过,却不曾真正点醒世人。

    要是说到人品根基,又有谁能达到那最本初的境界呢?”

    宝钗说:

    “你既然提到‘赤子之心’,古圣贤原本是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非是遁世离群、毫无牵挂才叫赤子之心。

    尧、舜、禹、汤、周公、孔子,时刻都把救民济世放在心上,所谓的赤子之心,其实不过是‘不忍’二字。

    像你方才所说的,忍心抛弃天伦之情,这又成何道理呢?”

    宝玉点头笑道:

    “尧、舜不强求巢父、许由出仕,周武王、周公也不强求伯夷、叔齐改变志向。”

    宝钗没等他说完,便说道:

    “你这话越发不对了。

    倘若自古以来都是巢父、许由、伯夷、叔齐这样的人,那为何如今人们又把尧、舜、周公、孔子称为圣贤呢?

    况且你把自己比作伯夷、叔齐,更是不像话,伯夷、叔齐原本生在商朝末年,当时有诸多难处,所以才选择隐遁。

    如今身处圣明之世,咱们世代蒙受国恩,祖父辈享受着锦衣玉食,何况你自出生以来,从去世的老太太,到老爷、太太,都把你视若珍宝。

    你方才所说的话,自己想想,对不对呢?”

    宝玉听了,也不回应,只是仰头微笑。

    宝钗又劝道:

    “你既然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收收心,好好用功读书,只要能考中个功名,就算就此为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

    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

    “考中个功名,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说的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倒还说到了点子上。”

    宝钗还没来得及回应,袭人走过来说道:

    “刚才二奶奶说的那些古圣先贤的道理,我们也听不懂。

    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按理说,这都是应该的,但二爷也该体谅体谅我们。

    况且二奶奶在老爷、太太面前为二爷尽了多少孝道,就算二爷不把夫妻之情当回事,也不能太辜负了大家的心意。

    至于神仙那一套,更是谎话,谁见过神仙下凡到人间的呢?

    哪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胡话,二爷就信以为真。

    二爷是读书之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的话还重要吗?”

    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再说时,只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隔着窗户问道:

    “二叔在屋里吗?”

    宝玉听出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

    “你进来吧。”

    宝钗也站起身来。

    贾兰进来后,笑容满面地给宝玉、宝钗请安,又向袭人问好。

    袭人也回了礼。

    贾兰便把信递给宝玉看。

    宝玉接过信看了后,问道:

    “你三姑姑要回来了?”

    贾兰说:

    “爷爷既然这么写,那肯定是要回来了。”

    宝玉点头不语,默默沉思着。

    贾兰便问:

    “叔叔看到爷爷信里后面写的,让咱们好生念书了吧?

    叔叔这段时间只怕都没写文章吧?”

    宝玉笑道:

    “我也打算写几篇,练练手,好去考取这个功名。”

    贾兰说:

    “叔叔既然这样,那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一起写,也好进考场应付一下。

    别到时候交了白卷,惹人笑话。

    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也要笑话了。”

    宝玉说:

    “你不至于这样。”

    说着,宝钗让贾兰坐下。

    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下。

    两人聊了一会儿文章,不知不觉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宝钗见他们爷俩谈得高兴,便又回到屋里。她

    心里仔细琢磨:

    “宝玉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是醒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时,他单单认可了‘从此而止’这四个字,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宝钗心里有些犹豫。

    只有袭人见宝玉喜欢谈论文章,提到考试更是欣然,心里想道:

    “阿弥陀佛!好不容易像讲《四书》那样把他劝过来了。”

    这时,宝玉和贾兰正谈论文章,莺儿端来茶水。

    贾兰站起来接过,又说了一会儿考试的规矩,以及请甄宝玉一起备考的事,宝玉似乎也很乐意。

    过了一会儿,贾兰回去了,把信留给了宝玉。

    宝玉拿着信,笑嘻嘻地走进来,递给麝月收好,然后出来把那本《庄子》收起来,又把几部向来最喜欢的书,像《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的,叫麝月、秋纹、莺儿等人都搬出来,放在一边。

    宝钗见他这番举动,觉得十分诧异,便想试探他,笑着问道:

    “不看这些书倒是正事,但又何必把它们搬开呢?”

    宝玉说:

    “如今我才明白过来,这些书都没什么价值。

    我还要一把火烧了它们,才觉得干净。”

    宝钗听了,心里更加欣喜。

    只听宝玉口中低声吟道:

    “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宝钗没太听清,只听到“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心里又开始疑惑起来,便要看他接下来有什么举动。

    宝玉让麝月、秋纹等人收拾出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以及应制诗之类的东西,都找出来放在静室里,自己当真静下心来用功读书。

    宝钗这才放下心来。

    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笑着对宝钗说:

    “到底还是奶奶说话透彻,只这么一番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

    只是可惜稍微晚了点,离考试时间太近了。”

    宝钗点头微笑道:

    “功名自有定数,考中与否倒不在于用功的早晚。

    只希望他从此一心走正道,不再沾染从前那些歪门邪道就好了。”

    说到这里,见屋里没人,便轻声说:

    “他这次悔悟过来,固然是好,但有一件事,我担心他又犯了以前的毛病,和女孩儿们打交道的时候,又把握不好分寸了。”

    袭人道:

    “奶奶说得也是。

    二爷自从信了那个和尚,才和姐妹们疏远了;

    如今不信和尚了,真怕他又犯了以前的毛病。

    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本就不太在意,紫鹃又走了,现在就剩下她们四个丫头,这里面五儿有点狐媚劲儿,听说她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把她讨出去嫁人,只是这两天还在这里。

    麝月、秋纹虽然没别的毛病,但二爷那几年和她们也有些玩闹的事。

    如今算起来,只有莺儿二爷不太在意,而且莺儿也稳重。

    我想倒茶倒水这些事,只让莺儿带着小丫头们服侍就够了,不知道奶奶心里怎么想?”

    宝钗说:

    “我也担心这些,你说的倒也有道理。”

    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服侍宝玉。

    宝玉从此也不出房门,每天只派人去给王夫人请安。

    王夫人听说他这样的情况,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八月初三这一天,正是贾母的冥寿。

    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旧到静室中去了。

    饭后,宝钗、袭人等人和姊妹们跟着邢夫人、王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

    宝玉独自在静室中,静心正坐。忽然,莺儿端着一盘瓜果走进来,说道:

    “太太让人给二爷送来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

    宝玉站起来应了一声,又坐下,说道:

    “放在那儿吧。”

    莺儿一边放下瓜果,一边悄悄对宝玉说:

    “太太在那边夸二爷呢。”

    宝玉微微一笑。

    莺儿又说:

    “太太说了,二爷这么用功,要是这次进考场考中了,明年再中个进士,做了官,老爷、太太就不枉盼着二爷了。”

    宝玉也只是点头微笑。

    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便说:

    “要是二爷真考中了,那可真是我们姑奶奶的福气了。

    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让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会带着我到一个有福气的人家去呢。

    如今二爷可是有福气的呀!”

    宝玉听到这里,心里又微微一动,连忙收敛心神,微笑着说:

    “照你这么说,我是有福气的,你们姑娘也是有福气的,那你呢?”

    莺儿的脸一下子红了,勉强说道:

    “我们不过是当一辈子丫头罢了,能有什么福气呢!”

    宝玉笑道:

    “要是真能一辈子当丫头,你这福气可比我们大多了呢!”

    莺儿听了这话,觉得似乎又是疯话,生怕引出宝玉的病根,便打算离开。

    只见宝玉笑着说:

    “傻丫头,我告诉你吧。”

    不知宝玉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