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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且说莺儿见宝玉说话让人捉摸不透,正打算离开,就听宝玉又说道:

    “傻丫头,我告诉你。

    你家姑娘既然有福气,你跟着她,自然也会有福气。

    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

    往后你只要尽心服侍你家姑娘就行。

    日后要是有什么好处,也不枉你跟着她辛苦一场。”

    莺儿听前面的话还像那么回事,后面说的又有点不对劲,就说:

    “我知道了。

    姑娘还等着我呢。

    二爷要是想吃果子,打发小丫头叫我就行。”

    宝玉点点头,莺儿这才离开。

    过了一会儿,宝钗和袭人回来,各自回房去了,暂且不提。

    且说过了几天,就到了考试的日子。

    别人只盼着宝玉和贾兰能写出好文章,从而高中,只有宝钗发现宝玉虽然功课不错,但在有意无意之间,有一种格外冷静的神情。

    她知道宝玉要去参加考试了,首先,叔侄俩都是第一次参加,她担心人多拥挤,会出什么意外;

    其次,宝玉自从和尚走后,一直不出门,虽然看到他用功很高兴,但他改变得太快太好,反而让人有些不敢相信,就怕又会有什么变故。

    所以在考试的前一天,她一方面派袭人带着小丫头们和素云等人一起,把宝玉和贾兰的东西收拾妥当,自己又一一过目,放好备用;

    另一方面,她过来和李纨一起回禀王夫人,多派了几个家里稳重可靠、管事的人,只说怕人多拥挤会出意外。

    第二天,宝玉和贾兰换上半新不旧的衣服,高高兴兴地来见王夫人。

    王夫人叮嘱道:

    “你们爷儿俩都是第一次参加考试,而且你们长这么大,一天都没离开过我。

    就算不在我眼前,也有丫鬟媳妇们围着,什么时候自己单独睡过一夜。

    今天你们各自进考场,孤孤单单,举目无亲,一定要自己保重。

    早点做完文章出来,找到家人早点回来,也好让你母亲和媳妇放心。”

    王夫人说着,不禁伤心起来。

    贾兰听一句答应一句。

    只见宝玉一声不吭,等王夫人说完,他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含泪,磕了三个头,说道:

    “母亲生我一场,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的。

    只有这次进考场,用心写好文章,好好考个举人回来,到时候让太太高兴高兴。

    儿子这一辈子的事也就算有个交代了,以前所有的不好也都能遮盖过去了。”

    王夫人听了,更加伤心,说道:

    “你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可惜老太太看不到了。”

    一边说,一边拉他起来。

    宝玉却一直跪着,不肯起来,说道:

    “老太太见与不见,她心里总是知道的、高兴的。

    既然她能知道、能高兴,那不见也就和见了一样。

    只不过是隔着形体罢了,并非隔着神气啊。”

    李纨见王夫人和宝玉这样,一来怕勾起宝玉的旧病,二来也觉得这情形不太吉利,连忙过来说道:

    “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何必这么伤心呢?

    况且宝兄弟近来很懂事,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着侄儿进去,好好写文章,早早回来。

    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看,等爷儿俩都报了喜,就万事大吉了。”

    一边说,一边让人扶起宝玉。

    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道:

    “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俩肯定都能中。

    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能戴凤冠穿霞帔呢。”

    李纨笑道:

    “但愿能如叔叔所说,也不枉……”

    说到这里,怕又惹得王夫人伤心,连忙把话咽了回去。

    宝玉笑道:

    “只要有个好儿子,能接续祖宗基业,就算大哥哥看不到,也算是他的后事有了着落。”

    李纨见时间不早了,也不想一直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

    此时,宝钗在一旁听着,早已惊呆了。

    这些话,不只是宝玉说的,就连王夫人和李纨说的,句句都像是不祥之兆,但又不敢当真,只能忍住眼泪,默默无言。

    宝玉走到她跟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众人见他举止古怪,也摸不着头脑,又不敢笑他。

    只见宝钗的眼泪直往下流,众人更是感到奇怪。

    又听宝玉说道:

    “姐姐,我要走了。

    你好好陪着太太,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

    宝钗说道:

    “时间到了,你别再说这些唠叨话了。”

    宝玉说道:

    “你倒催得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

    回头见众人都在,唯独没有惜春和紫鹃,便说道:

    “在四妹妹和紫鹃姐姐面前替我带句话吧,反正总会再见的。”

    众人听他的话,既像是有道理,又像是疯话。

    大家都觉得他从没出过门,这些话都是王夫人刚才那番话引出来的,不如早点催他走,把事情了结了,便说道:

    “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

    宝玉仰面大笑道:

    “走了,走了!

    别再胡闹了,事情要办完了!”

    众人也都笑道:

    “快走吧。”

    只有王夫人和宝钗母女俩,感觉就像生离死别一样,眼泪不知从哪儿涌出来,止不住地流,差点放声大哭。

    只见宝玉欢天喜地,一副疯傻的样子,随后便出门走了。

    正是:

    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说宝玉和贾兰出门去参加考试,且说贾环见他们去考试了,自己又气又恨,便开始自以为是起来,说道:

    “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

    家里一个能作主的男人都没有,上头大太太听了我的话,我还怕谁!”

    打定主意后,他跑到邢夫人那里请安,说了些奉承的话。

    邢夫人自然很高兴,便说道:

    “你这才是懂事明理的孩子。

    像巧姐儿的事,本来就该我作主,你琏二哥糊涂,放着亲奶奶不找,反倒托别人去办。”

    贾环说道:

    “人家那边也说了,只认咱们这一门子亲戚,现在已经定下来了,还要备一份大礼来送给太太呢。

    如今太太有了这么个藩王的孙女婿,还怕大老爷当不上大官吗?

    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就欺压得人受不了。

    将来巧姐儿可别也这么没良心,等我去问问她。”

    邢夫人说道:

    “你也该告诉她,让她知道你的好。

    只怕她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么好的一门亲事来。

    只是平儿那个糊涂东西,她说这件事不好,还说你太太也不愿意。

    想来是怕我们得了好处。要是晚了,你二哥回来,又听别人的话,这事儿就办不成了。”

    贾环说道:

    “那边都已经定好了,就等太太拿出巧姐儿的生辰八字。

    王府有规矩,三天后就要来娶人。

    不过有一件事,只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不该娶犯官的孙女,只好悄悄地把人抬过去,等大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再好好热闹一番。”

    邢夫人说道: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这也是符合礼数的。”

    贾环说道:

    “既然这样,那这个帖子就请太太出吧。”

    邢夫人说道:

    “这孩子又糊涂了。

    府里都是女人,你让芸哥儿写一个不就行了。”

    贾环听了,高兴得不得了,连忙答应着出来,赶紧找到贾芸说了这件事,还邀着王仁一起到外藩公馆去立文书、兑银子。

    哪知道刚才他们说的话,早被邢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听见了。

    这个丫头是求了平儿才被挑中到邢夫人身边的,于是她抽空跑到平儿那里,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平儿。

    平儿早就知道这件事不妙,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诉了巧姐。

    巧姐哭了一整夜,坚持要等她父亲回来作主,大太太的话她不能听。

    如今又听到这些话,便大哭起来,要去找太太理论。

    平儿急忙拦住她道:

    “姑娘先别急。

    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她说二爷不在家,她能作主,况且还有舅舅做媒人。

    他们都是一伙的,姑娘你一个人,怎么说得过他们呢?

    我到底是个下人,也说不上话。

    现在只能想办法,千万不能冒失。”

    邢夫人那边的丫头说:

    “你们赶紧想办法,不然,可就要把人抬走了。”

    说完,各自走了。

    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哭得不成样子,连忙扶着她道:

    “姑娘,哭是没用的,现在二爷不在,听他们的意思……”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见邢夫人那边派人来告诉:

    “姑娘大喜的事到了。

    叫平儿把姑娘所有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好。

    要是陪嫁的东西,原本说好了等二爷回来再置办。”

    平儿只好答应下来。

    平儿回来时,又见王夫人过来了,巧姐一把抱住王夫人,哭倒在她怀里。

    王夫人也哭着说道:

    “妞儿别着急,我为了你跟大太太说了好多话,看来是拗不过她了。

    我们只能先答应着,拖延一下,马上派个家人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他这件事。”

    平儿说道:

    “太太还不知道吗?

    早上三爷在大太太面前说了,按照外藩的规矩,三天后就要把人接走。

    现在大太太已经叫芸哥儿写了巧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送过去了,还能等二爷回来吗?”

    王夫人听说是“三爷”干的,气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便连声叫人去找贾环。

    找了半天,有人回禀:

    “今早三爷同蔷哥儿、王舅爷出去了。”

    王夫人问道:

    “芸哥呢?”

    众人回说不知道。

    巧姐屋里的人个个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夫人也不好和邢夫人争执,只能大家抱头痛哭。

    这时,有个婆子进来回禀说:

    “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刘姥姥又来了。”

    王夫人说道:

    “咱们家正遭着这样的事,哪有功夫接待人。

    随便找个理由把她打发走就是了。”

    平儿说道:

    “太太应该让她进来,她是姐儿的干妈,也得把这事告诉她。”

    王夫人没说话。

    那婆子便带了刘姥姥进来。

    大家见了面,互相问了好。

    刘姥姥见众人眼圈都是红的,也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便问道:

    “怎么了?太太、姑娘们是不是想二姑奶奶了?”

    巧姐儿听见提到她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平儿说道:

    “姥姥别说闲话了。

    你既然是姑娘的干妈,也该知道这件事。”

    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把刘姥姥也吓了一跳。等了半天,刘姥姥忽然笑道:

    “你这么伶俐的一个姑娘,没听过鼓儿词吗?

    这上面的办法多着呢。这有什么难的。”

    平儿赶忙问道:

    “姥姥,你有什么办法?快说说。”

    刘姥姥说道:

    “这有什么难的,一个人也别让他们知道,悄悄地一走了之,不就没事了。”

    平儿说道:

    “你这说的是混话。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能走到哪儿去?”

    刘姥姥说道:

    “只怕你们不走,要是你们想走,就到我屯里去。

    我把姑娘藏起来,马上叫我女婿找人,让姑娘亲自写个字条,送到姑老爷那里,他肯定会来的。

    这样不好吗?”

    平儿说道:

    “大太太知道了怎么办?”

    刘姥姥说道:

    “我来的时候他们知道吗?”

    平儿说道:

    “大太太住在后头,她待人刻薄,有什么消息,没有人会主动告诉她。

    你要是从前门进来,他们就知道了;

    现在是从后门进来的,没关系。”

    刘姥姥说道:

    “那咱们说定时间,我叫女婿赶车来接姑娘。”

    平儿说道:

    “这可等不了那么久了,你先坐着吧。”

    急忙进去,避开旁人,把刘姥姥的话告诉了王夫人。

    王夫人想了半天,觉得不太妥当。

    平儿说道:

    “只有这个办法了。

    因为是为了太太,我才敢说。

    太太就装作不知道,回头再去问大太太。

    我们这边马上派人去,估计二爷回来也快了。”

    王夫人没说话,叹了口气。

    巧姐儿听见了,便对王夫人说道:

    “只求太太救救我,等父亲回来,肯定会感激您的。”

    平儿说道:

    “不用说了,太太回去吧。回头只要太太派人照看屋子就行。”

    王夫人说道:

    “要注意保密!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铺盖是要准备的。”

    平儿说道:

    “得赶紧走才行,要是他们把事情定下来,回头可就麻烦了。”

    这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说道:

    “对,你们赶紧去办吧,有我呢。”

    于是王夫人回去,故意找邢夫人说闲话,把邢夫人先稳住了。

    平儿这边便派人去准备。她嘱咐道:

    “别刻意避开人,要是有人进来看到,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子送刘姥姥走。”

    这边又花钱买通了看后门的人,雇了辆车。

    平儿便把巧姐装扮成青儿的模样,匆匆忙忙地走了。

    后来平儿假装是去送人,趁人不注意,也上了车。

    原来最近贾府的后门虽然开着,但只有一两个人看守,其他虽然还有几个家下人,但因为房子大、人少,空荡荡的,谁能照应得过来。

    而且邢夫人又不体恤下人,众人明知这件事不好,但又都念着平儿的好,所以大家串通一气,把巧姐放走了。

    邢夫人还在和王夫人说话,根本没注意到。

    只有王夫人很不放心,说了一会儿话,悄悄地走到宝钗那里坐下,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巧姐。

    宝钗见王夫人神情恍惚,便问:

    “太太心里有什么事?”

    王夫人便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了宝钗。

    宝钗说:

    “太危险了!

    现在得赶紧让芸哥儿去把那边的事情拦住才好。”

    王夫人说:

    “我找不到环儿呢。”

    宝钗说:

    “太太一定要装作不知道,等我想个人去让大太太知道这件事才行。”

    王夫人点点头,任由宝钗去想办法找人。

    暂且不说这边的事。

    且说外藩原本是想买几个使唤的女人,听了媒人一面之词,所以派人来相看。

    相看的人回去向藩王禀明情况。

    藩王问起女方的家庭情况,众人不敢隐瞒,只好如实说了。

    外藩听了,知道是世代功勋的家族,便说:

    “不得了!

    这是违反规定的,差点误了大事。

    况且我朝觐已经结束,马上就要择日起程了,要是还有人来说这件事,赶紧打发走!”

    这天,恰好贾芸、王仁等人来递送巧姐的年庚,只见府门里的人便说:

    “奉王爷的命令,要是再有人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就要抓起来治罪。

    现在是太平时候,谁敢这么大胆!”

    这一嚷,把王仁等人吓得抱头鼠窜地跑了出来,还埋怨那个说媒的人,大家都很扫兴,只好散去。

    贾环在家等着消息,又听说王夫人传唤他,急得烦躁不安,见只有贾芸一个人回来,赶忙问道:

    “事情定下来了吗?”

    贾芸慌忙跺脚道:

    “不得了,不得了!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还把吃亏的事情说了一遍。

    贾环气得发愣,说道:

    “我早上在大太太面前说得好好的,现在该怎么办呢?

    这都是你们这些人害了我!”

    正没主意的时候,听见里面乱哄哄地叫嚷,叫着贾环等人的名字说:

    “大太太二太太叫呢!”两个人只好磨磨蹭蹭地进去。

    只见王夫人满脸怒容,说:

    “你们干的好事!

    现在把巧姐和平儿逼死了,赶紧给我把尸首找回来,把事情了结了!”

    两个人跪下。贾环不敢说话。

    贾芸低头说道:

    “孙子不敢干什么坏事。

    是因为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要给巧妹妹做媒,我们才回禀太太们的。

    大太太同意了,才让孙子写帖子去的。

    人家还不愿意呢。

    怎么能说是我们逼死了妹妹呢?”

    王夫人说:

    “环儿在大太太那里说,三天内就要把人抬走。

    哪有说亲做媒像这样的?

    我也不跟你们多问,赶紧把巧姐儿还给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

    邢夫人现在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落泪。

    王夫人便骂贾环说:

    “赵姨娘那样混账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也是这么混账!”

    说着,让丫头扶着,回到自己房中。

    贾环、贾芸和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说道:

    “现在先别埋怨了。

    想来巧姐儿应该没死,肯定是平儿带她到哪个亲戚家躲起来了。”

    邢夫人把前后门的门人叫来,骂着问:

    “巧姐儿和平儿跑到哪里去了?”

    哪知道下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大太太不用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

    大太太也别闹了,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要说。

    要打大家一起打,要罚大家一起罚。

    自从琏二爷出门后,外面闹得还了得!

    我们的月钱月米都不给了,大家赌钱喝酒,玩小旦,还把外面的媳妇儿接到宅里来,这不是爷们干的事吗?”

    说得贾芸等人哑口无言。王夫人那边又派人来催着说:

    “让爷们赶紧把人找回来!”

    贾环等人急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不敢去盘问巧姐那边的人。

    他们心里明白大家都很痛恨这件事,巧姐肯定是被藏起来了,但是这话怎么敢在王夫人面前说呢,只好到各处亲戚家去打听,却一点踪迹都没有。

    府里邢夫人着急,府外贾环等人也着急,这几天闹得昼夜不宁。

    眼看就到了考试结束出场的日子,王夫人一心盼着宝玉和贾兰回来。

    等到中午,还不见他们回来,王夫人、李纨和宝钗着急起来,连忙打发人到他们考试的住处去打听。

    去了一拨人,没有消息,连去的人也没回来。

    回来后又打发了一拨人去,还是不见回来。

    这三个人心里像热油煎熬一样难受。

    等到傍晚,有人进来,一看是贾兰。

    众人很高兴,问道:

    “宝二叔呢?”

    贾兰来不及请安,就哭着说:

    “二叔丢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顿时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接着直挺挺地倒在床上。

    幸亏彩云等人在后面扶着,拼命叫醒她,她才哭出声来。

    再看宝钗,也是两眼发直,袭人等人已经哭得像泪人一样,袭人一边哭一边骂贾兰道:

    “糊涂东西!你和二叔在一起,他怎么会丢了呢?”

    贾兰说:

    “我和二叔在住处,吃住都在一起。

    进了考场,相隔也不远,一直都在一块儿。

    今天一早,二叔的卷子早早做完了,还等我呢。

    我们俩一起交了卷子,一起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二叔了。

    咱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到二叔了,离得不过几步远,怎么一挤就不见了。

    现在已经叫李贵他们分头去找了。

    我也带人把各个号房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所以我现在才回来。”

    王夫人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袭人更是痛哭不止。

    贾蔷等人不等吩咐,也分头去找。

    可怜荣府的人,一个个都像丢了魂儿似的,白白准备了接场的酒饭。

    贾兰也顾不上辛苦,还想自己再去找。

    倒是王夫人拦住他说:

    “我的儿,你叔叔丢了,可不能再把你也丢了啊。

    好孩子,你去歇着吧。”

    贾兰哪里肯走,尤氏等人苦苦相劝,他还是不听。

    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明白,但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

    “二哥哥带玉去了没有?”

    宝钗说:

    “那是他随身的东西,怎么会不带?”

    惜春听了,便不再说话。袭人想起那天抢玉的事,也猜测是那个和尚在作怪,柔肠寸断,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

    她追想当年宝玉对她的情意:

    “有时候逗他,他会生气,可也有一种让人回心转意的好处,那温柔体贴就更不用说了。

    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就赌咒说要去做和尚。

    哪知道今天真的应验了这句话。”

    看看天,已经四更天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李纨怕王夫人伤心过度,极力劝她回房休息。

    众人都跟着去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了。

    贾环躲起来不敢露面。

    王夫人让贾兰回去,自己一夜没睡。

    第二天天亮,虽然有家人回来,但都说各处都找遍了,实在没有宝玉的踪影。

    于是薛姨妈、薛蝌、史湘云、宝琴、李婶等人一个接一个地过来请安打听消息。

    就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王夫人哭得茶饭不思,生命垂危。

    忽然有家人回禀说:

    “海疆来了一个人,说是统制大人那里派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天就到京城了。”

    王夫人听说探春要回京,虽然不能排解宝玉走失的忧愁,但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到了第二天,探春果然回来了。

    众人远远地迎上去,只见探春出落得比以前更加漂亮,衣着华丽。

    探春看到王夫人面容憔悴,众人也都眼睛红肿、满脸泪痕,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然后才行礼。

    她看到惜春穿着道姑的打扮,心里很不是滋味。

    又听说宝玉神志不清走失了,家里还有这么多不顺心的事,大家又哭了起来。

    还好探春善于言辞,见识也高,说了好一会儿话,慢慢劝解,王夫人等人这才稍微好了一些。

    再到第二天,三姑爷也来了。

    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些事,探春便留下来劝解大家。

    跟着探春的丫头、婆子也和众姊妹们聚在一起,各自诉说离别后的事情。

    从此,上上下下的人没日没夜地专门等着宝玉的消息。

    在一天五更天的时候,外面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

    几个小丫头连跑带颠地进来,也来不及告诉大丫头,进了屋子就说:

    “太太、奶奶们大喜啊!”王夫人以为宝玉找到了,高兴地站起身来说:

    “在哪里找到的?快叫他进来!”

    那人说:

    “宝二爷中了第七名举人。”

    王夫人问:

    “宝玉人呢?”

    家人不说话。

    王夫人又坐了下来。

    探春便问:

    “第七名中的是谁?”

    家人回说是“宝二爷”。

    正说着,外面又嚷道:

    “兰哥儿也中了!”

    那个家人赶忙出去,接过报单回来禀报,说贾兰中了第一百三十名。

    李纨心里很高兴,但因为王夫人还没找到宝玉,不敢露出喜色。

    王夫人见贾兰中了,心里也欢喜,只是想着:

    “要是宝玉能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唯独宝钗心里悲痛,但又不好落泪。

    众人纷纷道喜,说道:

    “宝玉既然有中举的命,肯定不会丢的。

    况且天下哪有中了举人的人还会走失的道理!”

    王夫人等人觉得这话有道理,脸上这才有了点笑容。

    众人便趁机劝王夫人等人多吃点东西。

    只见三门外头茗烟大声嚷嚷说:

    “我们二爷中了举人,肯定丢不了啦!”

    众人问:

    “怎么见得呢?”

    茗烟说:

    “‘一举成名天下闻’,现在二爷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知道,谁敢不把他送回来!”

    里面的众人都说:

    “这小子虽然没规矩,但这句话说得倒没错。”

    惜春说:

    “都这么大个人了,哪能走失呢?

    只怕他看破了世情,出家去了,那就难找了。”

    这话又引得王夫人等人大哭起来。

    李纨说:

    “自古以来成佛作祖、修炼成仙的人,抛却爵位富贵的,也大有人在。”

    王夫人哭着说:

    “他要是抛下父母,这就是不孝,怎么能成佛作祖呢?”

    探春说:

    “一般来说,一个人不能有太奇特的地方。

    二哥哥生来就带着块玉,大家都说是好事,这么看来,都是这块玉惹的祸。

    要是再过几天还不见人——我不是故意惹太太生气——那就有点不对劲了,只能当作没生过这位哥哥。

    要是他真有来历,修成了正果,那也是太太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宝钗听了,没有说话。袭人忍不住心里一阵剧痛,头上一晕,便昏倒了。

    王夫人见状很心疼,让人扶她回去。

    贾环见哥哥和侄儿都中了举,又因为巧姐的事感到非常尴尬,只埋怨贾蔷和贾芸。

    他知道探春回来了,这件事肯定不会轻易罢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就像处在荆棘丛中一样难受。

    第二天,贾兰只好先去谢恩,得知甄宝玉也中了举,大家按同年之礼互相问候。

    贾兰提起贾宝玉神志不清走失的事,甄宝玉听了叹息着劝慰他。

    负责科举考试的官员把考中的卷子上奏给皇上,皇上一一批阅,看到考中的文章,都觉得平正通达。

    看到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便传旨询问:

    “这两个姓贾的是金陵人,是否是贾妃一族?”

    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和贾兰问话。

    贾兰把宝玉考试结束后走失的事,以及贾家三代的情况都说明白了,大臣代为转奏给皇上。

    皇上非常圣明仁德,想起贾家的功勋,便命大臣复查,大臣就详细地奏明了情况。

    皇上很是怜悯,命有关部门把贾赦犯罪的缘由查清楚,上奏呈览。

    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这一奏章,奏的是海疆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的事。皇上圣心大悦,命九卿评定功绩、商议赏赐,并大赦天下。

    贾兰等朝臣退朝后,拜谢了座师,又听说朝廷有大赦的消息,便回去告诉了王夫人等人。

    全家上下稍微有了点喜色,只盼着宝玉能回来。

    薛姨妈更是高兴,便打算为薛蟠赎罪。

    一天,有人来报说甄老爷和三姑爷来道喜,王夫人便让贾兰出去接待。

    没过多久,贾兰笑嘻嘻地回来向王夫人回禀说:

    “太太们大喜啊!甄老伯在朝廷里听说有旨意,说大老爷的罪名免了;

    珍大爷不但免了罪,还依旧承袭了宁国三等世职。

    荣国世职,仍然由老爷承袭,等丁忧服满后,还会升任工部郎中。

    所抄没的家产,全部赏还。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非常喜欢,问明是元妃的兄弟,北静王还上奏说他人品也很好,皇上传旨召见。

    众大臣奏称:

    ‘据他侄儿贾兰回禀,说二叔出场时走失了,现在正在各处寻访。’

    皇上降旨,让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

    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的圣恩,宝玉肯定能找回来。”

    王夫人等人这才纷纷称贺,高兴起来。

    只有贾环等人心里着急,四处寻找巧姐。

    却不知巧姐跟着刘姥姥,带着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

    刘姥姥也不敢怠慢巧姐,便打扫出上房,让巧姐和平儿住下。

    每天的饮食供应,虽然是乡村风味,但也很洁净。

    又有青儿陪着,巧姐暂且宽心。

    庄上有几家富户,知道刘姥姥家来了贾府的姑娘,谁不来瞧,都说是天上的神仙下凡。

    有的送菜果,有的送野味,倒也热闹。

    其中有个极其富有的人家,姓周,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只有一个儿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父母请了老师教他读书,最近参加科试,中了秀才。

    那天,周妈妈看到巧姐,心里很是羡慕,心想:

    “我们是庄户人家,哪能配得上这样的世家小姐呢?”

    便呆呆地发起愣来。

    刘姥姥知道她的心思,拉着她说:

    “你的心事我知道,我给你们做个媒吧。”

    周妈妈笑着说:

    “你别哄我,他们那样的人家,怎么会肯把姑娘嫁给我们庄户人家呢?”

    刘姥姥说:

    “先说着看看吧。”于是两人各自走开。

    刘姥姥惦记着贾府的情况,便叫板儿进城去打听。

    那天,板儿恰好到了宁荣街,只见有好多车轿停在那里。

    板儿便在附近打听。

    有人说:

    “宁荣两府恢复了官职,被抄的家产也赏还了,如今府里又要兴旺起来了。

    只是他们家的宝玉中了举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板儿心里很高兴,便打算回去,又看见好几匹马过来,在门前下马。

    只见门上的人打千儿请安,说道:

    “二爷回来了,大喜啊!

    大老爷身体好了吗?”

    那位爷笑着说:

    “好了,又遇上恩旨,马上就要回来了。”

    还问: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门上的人回说:

    “是皇上派来的官员,在这里下旨意,让人领取家产。”

    那位爷听了很高兴,就进去了。

    板儿知道这是贾琏回来了。

    也不用再打听,赶忙回去把这事告诉了他外祖母。

    刘姥姥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赶忙去给巧姐道喜,把板儿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平儿笑着说:

    “可不是嘛,多亏了姥姥这么安排,不然,姑娘哪能赶上这好时候。”

    巧姐更是欢喜。

    正说着,去给贾琏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道:

    “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就赶紧把姑娘送回去。

    还赏了我好几两银子。”

    刘姥姥听了很得意,便让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和平儿上车。

    巧姐等人在刘姥姥家住熟了,反而有些依依不舍,青儿更是哭着,恨不得把巧姐留下。

    刘姥姥知道她舍不得分别,便叫青儿跟着进城,一行人径直往荣府而来。

    且说贾琏之前知道贾赦病重,便赶到他被发配的地方,父子相见,痛哭了一场,贾赦的病情渐渐好转。

    贾琏接到家书,知道了家里的事,便禀明贾赦要回来。走到半路上,听说了大赦的消息,又赶了两天路,今天才到家,恰好遇到朝廷颁赏的恩旨。

    里面邢夫人等人正愁没人接旨,虽然有贾兰,但毕竟年轻。

    有人来报说琏二爷回来了,大家相见,悲喜交加。

    此时也来不及多说什么,贾琏马上到前厅叩见钦命大人。

    钦命大人问了他父亲的情况,说道:

    “明天到内府领赏。

    宁国府第,发还给你们居住。”

    众人起身告辞。

    贾琏送出门去,看见有几辆从乡下赶来的车,家人们不让车停下,正在吵闹。

    贾琏早猜到是巧姐坐的车,便骂家人们说:

    “你们这群糊涂王八蛋!

    我不在家,你们就昧着良心欺负主子,把巧姐儿都逼走了。

    现在人家把人送回来了,你们还要阻拦,难道你们跟我有仇吗?”

    众家人本来就怕贾琏回来不依不饶,想着等会儿事情败露了再说,哪知道贾琏说得这么明白,他们心里不明白,只能站着回道:

    “二爷出门后,奴才们有的生病,有的告假,都是三爷、蔷大爷、芸大爷作主,跟奴才们没关系。”

    贾琏说:

    “什么混账话!等我办完了事,再跟你们算账。

    赶紧把车赶进来!”

    贾琏进去后,看到邢夫人也不说话,便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禀说:

    “姐儿回来了,多亏了太太!环兄弟的事,太太也不用再说他了。

    只是芸儿这东西,他上次看家就闹得乱七八糟;

    如今我才走了几个月,就闹成这样。

    回太太的话,这种人把他撵走,以后不跟他往来也罢。”

    王夫人说:

    “你大舅子为什么也这样?”

    贾琏说:

    “太太不用说了,我自有办法。”

    正说着,彩云等人回禀说:

    “巧姐儿进来了。”

    巧姐儿见到王夫人,虽然分别时间不长,但想起逃难的情形,忍不住落下泪来。

    巧姐儿也大哭起来。

    贾琏向刘姥姥道谢。

    王夫人拉着刘姥姥坐下,说起那天的事。

    贾琏看到平儿,在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却很感激,眼中流下泪来。

    从此,贾琏心里越发敬重平儿,打算等贾赦等人回来,就扶平儿为正室。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邢夫人原本担心贾琏不见了巧姐,肯定会有一番波折,又听说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里更加着急,便叫丫头去打听。

    丫头回来报告说巧姐儿和刘姥姥在那里说话,邢夫人才如梦初醒,知道他们的鬼把戏,还抱怨王夫人:

    “挑拨我们母子不和,到底是谁给平儿通风报信的?”

    正问着,只见巧姐儿和刘姥姥,带着平儿,王夫人在后面跟着进来了,先把之前的事都推到贾芸和王仁身上,说道:

    “大太太原本是听人说这是好事,哪知道外面这些人捣鬼。”

    邢夫人听了,自觉羞愧。

    想起王夫人的主意没错,心里也服气了。

    于是邢夫人和王夫人彼此心里相安无事。

    平儿回禀了王夫人,带着巧姐到宝钗那里请安,各自诉说着自己的苦处。

    又说到:

    “皇上隆恩浩荡,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

    想来宝二爷肯定会回来的。”

    正说着,只见秋纹急忙跑来说:

    “袭人不好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