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明,朝会散去后,宫道上人影稀疏。马寻立在奉天门外的石阶上,望着远处紫禁城层层叠叠的屋檐,心头却如压了块石头般沉甸甸的。方才那一场对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范卿虽被帝陵拉走,可那双眼睛里的锋芒,却像刀子一样刻进了他的记忆里。
“大弟。”徐达不知何时踱步至他身侧,声音低沉,“你今日出头太过,太子仁厚,不与你计较,可有些人,就等着你犯错。”
马寻苦笑:“我若不出头,那些钱粮岂不是又要进了私囊?追赃两千余万石粮食、百万两白银,哪一桩不是百姓血汗?国库空虚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收回来些,怎能再任其流失?”
徐达摇头:“道理你是对的,可你忘了,朝廷之事,从来不只是道理能定夺的。李善长不动声色,蓝玉避之不及,连我都只能冷眼旁观??你偏偏站出来,还说得那般直白。你以为你在为国为民,可在别人眼里,你是打他们的脸。”
马寻默然。他知道徐达说的是实话。勋贵之中,谁家没点私账?谁不曾借着差事捞些油水?如今他一口咬定要尽数归公,等于断了无数人的财路。更何况,太子有意征调民夫治河,本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若无这笔赃款支撑,怕是难以推行。
“可若不用这些钱粮,山东运河淤塞日久,一旦汛期来临,沿岸百万生灵何以安身?”马寻攥紧拳头,“我不说,谁来说?我不做,谁来做?”
徐达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声:“你还记得你姐刚入宫那年吗?那时你也这般倔强,非要说服陛下减免江南赋税。结果呢?被贬出京三年,差点命丧岭南疟疾。可你回来了,还是这副脾气。”
“因为我活着回来了。”马寻咧嘴一笑,眼角却有些发酸,“所以我更知道,有些话,必须有人去说;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哪怕挨骂、挨罚,我也认。”
徐达久久不语,终是拍了拍他的肩:“罢了,你是马家的种,也是常家的外甥,骨子里就有这份硬气。只是往后……留几分心眼吧。”
两人正说着,忽见一骑快马自东华门疾驰而入,马上骑士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乃是锦衣卫千户。那人直奔奉天门下,翻身下马,高声禀报:“启禀太子殿下!北平急报:燕王朱棣已于三日前离京,率王府护卫及工匠民夫共计八千余人,正式启程就藩!沿途州县已接令协防,确保无虞!”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马寻眉头微皱。按理说,燕王就藩乃国之大事,理应由礼部、兵部联合奏报,怎会由锦衣卫直接通传?而且时间也太巧了??正好在他昨日奏报之后便即动身,未免太过仓促。
“莫非……是有人催他走?”马寻低声自语。
徐达神色凝重:“不止是催,恐怕是逼。否则以燕王性情,必会亲来辞行,至少也要面见太子才是。如此悄无声息地离开,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想见某些人。”
马寻心中一凛,立刻想到了什么。
??范敏。
那位久镇北平的户部侍郎,如今已被调回京城,表面上说是升迁,实则是明升暗降,削去了他对北疆财政的实际掌控权。而燕王朱棣,正是在北平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二人之间,早有书信往来,关系匪浅。
如今范敏回京受制,燕王便随即离京,这其中若无关联,鬼都不信。
“看来,有人怕他们在京碰头啊。”马寻冷笑。
徐达看了他一眼:“你猜是谁?”
“还能是谁?”马寻目光扫过文官退朝的方向,“那位‘忠直敢言’的范侍郎背后站着的主儿呗。怕我们这些人联手,动摇储位?呵,真是想得多。”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哟,这话要是让有心人听了去,怕是要参你一个‘妄议朝政’的罪名。”
回头一看,竟是蓝玉缓步走来,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笑意。
“你怎么还没走?”马寻挑眉。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蓝玉走近,压低声音,“昨夜我收到消息,范敏府中昨夜来了几位‘贵客’,都是从蜀地来的商人打扮,可腰牌却是内府监的。你说奇不奇怪?”
马寻眼神一眯:“蜀王的人?”
蓝玉点头:“不仅如此,今晨我还听说,永昌侯府昨夜也有动静,马祖佑半夜出门,直到寅时才回,衣裳上还有酒气。你说……他们是不是串通好了?”
马寻心头猛地一跳。
马祖佑是他嫡长子,许为蜀王妃之婿,婚事早已定下。可自从上次闹事之后,父子关系便有些僵持。他原以为儿子只是年少轻狂,如今看来,怕是早已被人拉拢过去。
“畜生!”他低骂一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蓝玉拍拍他肩膀:“别急,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你想想,蜀王朱椿为何突然加快联姻步伐?为何非要娶你女儿?你以为真是看中你们马家的门第?”
“什么意思?”马寻沉声问。
“因为你是‘国舅’。”蓝玉一字一顿,“当今圣上最信任的外戚,医救皇后、太子、太子妃,连皇孙雄英都是你接生的。你一句话,能在宫里掀起风浪。而蜀王……需要一个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亲戚’。”
马寻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蜀王表面温良恭俭,实则野心勃勃。他知道自己远离中枢,影响力有限,便想通过联姻,将手伸进权力核心。而选中马家,正是因为马寻这个“大明第一国舅”的身份,足以成为他在朝中的耳目与臂膀!
“可我若是不肯呢?”马寻冷笑道。
“那你女儿的婚事,就会变成一把刀。”蓝玉淡淡道,“他们会说你拒婚,是藐视皇恩;会说你跋扈,是欺压宗室;甚至会翻出你早年那些‘不经请旨便入宫探病’的旧账,把你往‘僭越’的罪名上推。”
马寻咬牙切齿。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不动刀兵,不掀波澜,却能让你一步步陷入泥潭,最终身败名裂。
“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蓝玉盯着他,“要么顺水推舟,成全这门亲事,换取一时安稳;要么……主动出击,先把他们想做的事,抢在前头做了。”
马寻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人吗?”
蓝玉摇头。
“就是那种自以为聪明,觉得别人都是傻子的人。”马寻缓缓道,“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好拿捏?呵呵……我马寻能活到今天,靠的可不是运气。”
他转身望向皇宫深处,目光如炬。
“既然他们想让我当蜀王的‘自己人’,那我就当一回又如何?但这一回……得按我的规矩来。”
蓝玉一愣,随即大笑:“好!这才像我认识的大弟!”
***
当日下午,马府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范敏亲自登门。
他穿着一身素色官袍,神情谦和,手中还提着一只精致药匣。
“徐国公,叨扰了。”他拱手行礼,语气诚恳,“前日朝堂之上多有冒犯,实因公务在身,不得不据理力争。今日特来致歉,并送上些补品,聊表心意。”
马寻坐在堂上,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范侍郎客气了。你我同朝为官,各为其职,何谈冒犯?倒是你千里奔波,一路辛苦,该是我设宴为你接风才是。”
范敏微微一笑:“国公胸襟,令人敬佩。”
两人寒暄几句,仆人奉茶。马寻打开药匣,只见其中整齐摆放着十余包药材,皆是滋补元气、调理脾胃之物,标签上还写着“御医监特供”字样。
“这是……?”马寻故作惊讶。
“前些日子听闻国公巡查北平归来,风尘仆仆,恐伤身子。”范敏温声道,“这是太医院新拟的方子,专为劳碌大臣调养所用。我特意求来,还望国公笑纳。”
马寻心中冷笑。
这哪里是送药?分明是示好加试探!
他知道范敏此举意在缓和关系,顺便探探自己的口风。若他欣然接受,便是释放合作信号;若他拒绝,则意味着敌意未消。
但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轻轻合上药匣,悠悠道:“范侍郎有心了。不过……这药嘛,我不能收。”
范敏脸色微变:“为何?”
“因为我不需要。”马寻淡然道,“我身子硬朗得很,每日五更起床练拳,饭量不减,睡觉不咳,连御医都说我能活到九十九。你送这药,岂不是说我快不行了?”
范敏顿时语塞。
堂下众人皆忍俊不禁。
马寻这话听着像是玩笑,实则锋利无比??你给我送补药,难道是盼我早死?
“况且……”马寻继续道,“这些药既是‘御医监特供’,那就该留在宫中,供给真正需要的人。比如太子殿下日夜操劳国事,才该用这些。我一个闲散侯爵,哪敢僭越?”
一句话,把“尊卑有序”“忠君体国”全点了出来,既不失礼,又划清界限。
范敏脸色一阵青白,勉强笑道:“国公高义,令人感佩。”
“不敢当。”马寻起身,亲自将他送出大门,“范侍郎慢走。改日若得空,不妨带令郎来府上坐坐。我那犬子虽然顽劣,倒也喜欢结交英才。”
范敏脚步一顿,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这一局,自己输了。
***
三日后,马府传出消息:永昌侯世子马祖佑因前次闹事,行为失检,被父亲责令闭门思过三个月,期间不得外出、不得见客、不得参与任何宴饮。
同时,马寻以“教导不严”为由,上书自劾,请削俸半年,以儆效尤。
奏折递上去当天,便被皇帝朱元璋批下:“准。念其悔过之心诚,免于削俸,仍赐银五百两,用于家教。”
满朝哗然。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马寻在“割肉饲虎”。
他主动处罚儿子,既堵住了言官之口,又向外界表明:我马家并非无法无天,我们也讲规矩。
更重要的是,他借此机会,彻底切断了马祖佑与外界的联系,尤其是与蜀王府的往来。
而在暗处,另一件事正在悄然进行。
马寻秘密召见了常婉派来的密使。
“告诉常升,让他尽快安排。”马寻低声吩咐,“我要知道蜀王这几年在川中到底干了些什么,田亩隐匿多少,私盐贩运几路,幕僚中有多少 former 元臣之后……一件都不能漏。”
密使点头离去。
与此同时,他还派人联络了北平旧部,特别是那些曾跟随燕王朱棣戍边的老卒,悄悄收集关于燕王言行举止、用人偏好、军事部署的情报。
“我不是要对付谁。”他对心腹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将来如果有一天,风雨欲来时,我该站在哪一边。”
夜深人静,马寻独坐书房,翻开一本旧册。
那是当年姐姐入宫前,母亲亲手交给他的《女诫》抄本。书页泛黄,边缘已有虫蛀痕迹。
他轻轻抚摸着扉页上熟悉的字迹:“吾儿寻,女子立世,贵在知进退;男子治国,重在明大势。汝为马氏长子,日后必涉权要,切记: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然??该出手时,亦不必犹豫。”
泪水无声滑落。
他知道,母亲若在天有灵,一定明白他现在的选择。
忍,是为了活得更久;狠,是为了护住该护的人。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身,换上朝服,再次走向奉天门。
阳光洒在金砖地上,映出他长长的影子。
这一次,他走得格外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