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紫禁城的晨雾还未散尽,马寻已立于东华门外。他今日特意提早半个时辰入宫,不为别事,只为等一个人??常升。
常升是常家旁支子弟,自幼随马寻姐弟长大,情同手足。如今任锦衣卫镇抚司佥事,掌北镇抚司刑狱文书,耳目遍布京师内外。更重要的是,他忠于马家,远胜于任何官职或权势。
“你来得真早。”常升从暗处走出,披着一件灰鼠皮袄,脸色略显疲惫,“昨夜才从川中密报送回,我连觉都没合眼。”
马寻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拆开一看,是一叠用蝇头小楷誊抄的账册残页,字迹细密如蚁行,却条理清晰。封面上写着《蜀中盐引出入录?洪武二十年至二十三年》。
“这是……?”马寻眉头微皱。
“蜀王府私设盐仓三十六处,每年暗中贩盐不下二十万引。”常升压低声音,“每引折银六钱,合计一年便有十二万两白银流入私库。更可怕的是,这些盐并非出自官办灶户,而是勾结湖广、云南流寇,借道乌蒙山走私入境。”
马寻眼神骤冷:“朝廷明令,诸王不得插手盐政,违者以谋逆论!他朱椿竟敢如此?”
“不止盐。”常升继续道,“他还私自招募工匠三千余人,在峨眉山后修造兵器作坊,打造刀枪甲胄,虽未列军籍,但已有成建制之形。另据线报,其幕中有七人乃前元旧臣之后,其中一人更是扩廓帖木儿族侄,现化名‘李文昭’,任王府记室。”
马寻缓缓合上账本,指尖在封皮上轻轻一划,仿佛要将那名字刻进骨髓。
“难怪他急着和我联姻。”他冷笑一声,“原来不是为了拉拢我,是为了拴住我这张嘴!一旦成了亲家,我若揭发他,便是自毁门楣;我不揭发,他就可安心坐大。”
常升点头:“正是此意。而且……他还留了一手。”
“说。”
“你女儿婉儿,自去年起每月都收到来自成都的药材礼盒,说是蜀王母妃念及未来儿媳体弱,特赐滋补之品。”常升顿了顿,“我让人查验过,那些药里并无毒物,但有一味‘茯神’,长期服用会使人情绪低落、精神恍惚,极易受人言语影响。”
马寻猛地站起身,双拳砸向廊柱,发出沉闷响声。
“畜生!”他咬牙切齿,“竟敢对我女儿下手!”
“现在你知道了吧?”常升低声,“这不是联姻,是控制。他们要用药物软化婉儿心智,再借夫妻之情操控你的情绪,最终让你成为他们在朝中的傀儡。”
马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良久才睁开。
“我要见太子。”他说。
“现在?”
“现在。”马寻目光如铁,“这事不能再拖。蜀王已在谋变边缘,若不早做防备,将来祸起萧墙,悔之晚矣。”
常升犹豫片刻:“可太子仁厚,未必肯信这等无凭之言。况且……你若贸然进谏,反被扣上‘构陷宗室’的罪名,岂非正中其下怀?”
“所以我不会空口白话。”马寻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上面刻着一只展翅雄鹰,“这是我当年随徐达北征时,陛下亲授的‘飞骑传诏牌’,持此牌者,可直入文华殿面圣,不受通禀限制。”
常升瞳孔一缩:“你竟一直留着它?”
“我一直没用,是因为我不想用。”马寻缓缓道,“但今天,我必须用一次。”
***
文华殿内,太子朱标正在批阅奏章。窗外梅枝轻摇,雪意未消,殿中炭火温暖如春。
忽闻侍卫通报:“徐国公马寻,持飞骑传诏牌求见!”
朱标一愣,随即放下朱笔:“快请。”
马寻大步而入,行礼毕,未等赐座便直接跪地:“臣有紧急军情启奏,请屏退左右!”
朱标见他神色肃然,不敢怠慢,立刻挥手命宦官宫女尽数退出,只留贴身太监赵安守门。
“何事如此紧迫?”朱标亲自扶他起身。
马寻却不肯起,仍跪于地,双手呈上那份账册:“太子殿下,臣今日所奏,并非虚妄揣测,而是确凿证据??蜀王朱椿,暗蓄私兵、私贩盐铁、勾结元遗,图谋不轨!其势渐成,恐将酿成大患!”
朱标脸色大变,急忙接过账册翻看,越看越惊,到最后几乎失声:“这……这怎么可能?蜀王素来恭谨守礼,朕还曾夸他‘贤王之范’,怎会……”
“正因为他是‘贤王之范’,所以才能瞒天过海!”马寻沉声道,“他越是表现温顺,就越能骗取信任;他越是远离朝堂,就越能在地方培植势力。如今他想与我马家联姻,表面是仰慕门风,实则是要打通中枢关节,为日后举事铺路!”
朱标怔住,半晌无言。
他知道马寻不会无端诬陷,更不会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可若此事属实,震动太大??不仅是蜀王一人,更牵涉到整个藩王体系的信任根基。
“可……可有更多佐证?”他艰难开口。
“有。”马寻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密信,“这是北平旧部传来的情报:燕王朱棣离京当日,曾在居庸关外停留一夜,与一名自称‘川客’的商人密谈两个时辰。那人携带印信,经辨认为蜀王府暗印。且谈话内容涉及‘西南通道’‘兵力呼应’等语,极可疑。”
朱标倒吸一口凉气。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两位藩王之间已有秘密联络!
“还有。”马寻声音更低,“臣之女婉儿,近年来所收蜀中赠药,经查含有致人昏沉之成分。若非臣察觉异常,命人停用,恐怕此时已被其掌控心志。”
朱标终于动容,眼中怒意浮现:“欺我太甚!”
他猛地站起,在殿中来回踱步,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他停下脚步,望着马寻:“舅舅,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马寻抬头,直视太子双眼:“第一,立即停止与蜀王府的一切婚嫁筹备,对外宣称‘女方身体不适,需静养调理’,暂延婚期;第二,派可信之人赴川查访,以巡按御史名义暗中取证;第三,加强对其他藩王的监察,尤其是与蜀地有往来的几位,如楚王、湘王;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请太子速向陛下进言,重申‘诸王不得干预民政、财政、军械制造’之祖训,并勒令各王府上缴历年账目备查。”
朱标沉吟许久,终是点头:“好,就依舅舅所言。”
但他忽然又问:“可若父皇不信呢?若群臣攻讦你我妄生事端呢?”
马寻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证据确凿’。”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帛,缓缓展开??竟是蜀王府内部传递密令所用的“火漆印模拓片”,上有“静候东风,共举大事”八字。
“这是谁给你的?”朱标震惊。
“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人。”马寻淡淡道,“或许是他良心发现,或许是他也怕被牵连。但不管怎样,这块印模足以证明,蜀王府确有异心。”
朱标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长叹:“舅舅,你总是这样,在最关键的时候,拿出最致命的东西。”
马寻笑了笑:“因为我活得久,所以看得多。也因为我知道,有些事,不能等到火烧眉毛才去救。”
***
三日后,朝廷突然下旨:
一、因永昌侯世子马祖佑“身心未定”,原定与蜀王郡主之婚约暂缓执行,待其修养完毕后再议;
二、遣巡按御史张?携钦差关防入川,巡查蜀地吏治、盐政及民生状况;
三、诏令天下诸王,凡设有工坊、屯田、私兵者,须于三个月内上报明细,违者以抗旨论处。
诏书一出,朝野震动。
蜀王府方面反应极快,当日便派使者进京,称“郡主亦感风寒,愿共候良辰”,姿态谦卑,毫无怨言。同时,蜀中传来消息,称已关闭所有民间采盐点,责令各地盐商合规经营,并主动交出三座旧盐仓供朝廷核查。
表面上看,风平浪静。
可马寻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不到十日,张?密报传来:他在成都查访时,多次遭地方官推诿阻挠,更有夜半刺客潜入驿馆行凶,幸被护卫发觉击退。另查明,峨眉山后确有一处隐蔽工坊,虽已焚毁,但残留铁渣经鉴定为新铸刀剑所遗,且规模庞大,绝非短期所能建成。
此外,那位名叫“李文昭”的幕僚,在张?抵达前一日便神秘失踪,据当地人称,是乘船沿岷江而下,不知所踪。
马寻看完密报,冷笑不已:“烧得了房子,烧不了人心;藏得了人,藏不了野心。”
他当即修书一封,命心腹快马送往北平,交予燕王朱棣亲信将领耿炳文。
信中只有一句话:“昔年雁门烽火,今在巴山夜雨。将军可还记得,谁曾为你挡过箭?”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当年北征蒙古,耿炳文身陷重围,正是马寻率亲兵冲阵相救,两人结下生死之谊。
他知道,这一封信,等于在下一盘险棋。
但他别无选择。
当今之势,藩王渐强,中央欲控,矛盾已不可调和。与其坐等战火燃起,不如提前布局,让那些尚有忠义之心的藩王明白:谁才是真正维护社稷安定的人。
而他自己,必须站在风暴中心。
***
一个月后,春寒料峭,皇陵选址之争再起波澜。
范敏再度上疏,主张暂缓修建孝陵附属工程,理由是“国库虽有追赃所得,但仍需优先用于赈济山东水患、修复运河”。
此议一出,立刻获得一批清流官员支持,纷纷附和,称“民生为本,陵寝可缓”。
马寻却在朝会上冷冷反驳:“若因一时财用紧张,便废先帝陵寝规制,岂非令天下人寒心?况追赃所得两千余万石粮、百万两银,本就是国之正赋,取之于民,理当用于国事。今既收回,岂能再任其闲置?”
他转身面向皇帝朱元璋,躬身奏道:“陛下,臣请即日开工,征调工匠十万,三年之内完成孝陵扩建,一则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二则以工代赈,安置流民,疏通漕运,一举三得!”
满殿哗然。
谁都没想到,马寻竟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如此大胆的计划。
朱元璋眯着眼睛看着他,久久不语。
终于,他开口:“徐国公,你可知此举耗资几何?”
“回陛下,初步估算,需银八十万两,粮一千五百万石,役夫十万人,工期三十六个月。”马寻朗声道,“然臣已核算清楚:追赃所得足够支撑首期工程;次年可通过新开垦田亩增收赋税填补缺口;且大量流民借此得以安置,减少盗匪滋生,长远来看,利大于弊。”
朱元璋沉默良久,忽然笑了:“好!果然是我大明第一国舅,胆识过人!”
他猛拍龙案:“准奏!即日起,设立‘孝陵兴作总署’,以徐国公马寻为总监工,全权负责陵寝修建事宜!所需钱粮,户部一体配合,不得延误!”
圣旨一下,百官震骇。
范敏面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他知道,自己输了第二次。
这一次,马寻不仅化解了财政难题,还将原本可能被瓜分的赃款,转化为一项国家级工程的启动资金,既堵住了贪腐之路,又为自己赢得了巨大声望。
更可怕的是,马寻借此掌握了十万民夫的调度权,等于握有一支隐形力量。虽然不能用于作战,但在关键时刻,足以影响局势走向。
退朝之后,范敏独自走在宫道上,脚步踉跄。
一名黑衣人悄然靠近,低声道:“大人,蜀王有信。”
范敏颤抖着手接过密函,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字:
**“鱼已入网,可收丝。”**
他苦笑一声,将信纸揉成一团,塞入口中嚼碎咽下。
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退路。
而在这座权力的棋盘上,他不过是一枚被早早舍弃的卒子。
***
夜深人静,马府书房灯火通明。
马寻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图纸??那是孝陵扩建的整体规划图,包括神道、碑亭、享殿、地宫、护陵营房等数十项工程。
他提笔在“护陵营房”一处圈了个红圈,写下几个小字:“可改作军屯试点”。
旁边站着的心腹将领低声问道:“国公,真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做?”马寻淡淡道,“十万民夫,三年工期,吃喝拉撒都要供给。若只是修坟,岂非浪费?不如趁机练兵、储粮、筑堡,将来若有变故,这里就是一道铁壁。”
将领恍然大悟:“您是要把皇陵,变成一座城?”
马寻抬起头,望向窗外星空,轻声道:
“我要让它成为一把锁??锁住乱局的锁,护住太平的锁。”
风吹烛影,映照在他脸上,如同刀削斧凿。
他知道,未来的路会更难走。
但他不怕。
因为他不只是一个国舅。
他是马寻,是那个在皇后难产时亲手接生皇孙的男人;
是那个在太子病危时日夜守候汤药的亲人;
是那个在朝堂之上敢于直面权贵、为民请命的大臣;
更是那个,在每一次风雨欲来之际,都能挺身而出的??大明第一国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