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井太郎伏在草原内急促喘息。雨水顺着少年颤抖的睫毛滑落。他笨拙地结起手印,这是精灵在被控制前夜紧急传授的神识探知术。淡金色的光晕自眉心浮现,却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脑海中浮现出精灵手把手教他凝神静气的画面:“神识如溪流,切忌强求...”可此刻他的意识却像困在蛛网里的蝶,每一次延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
井太郎突然睁大眼睛。暴雨中有银河般的光点翩跹聚拢,托起他即将溃散的神识,温柔却坚定地牵引着流向北方。少年跌撞着爬起,染血的衣袂掠过荆棘丛,怀中的符石突然发出清越嗡鸣——这是精灵说过唯有遇到星辰之力才会出现的共鸣。
他望着天边渐亮的星子露出笑容,齿间还带着逃亡时咬破嘴唇的血腥气:“找到了...”
井太郎找到王卓群时,血腥气已混杂着苦涩的药味,丝丝缕缕地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王卓群躺在一张简陋的板床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他胸前的衣襟已被剪开,裸露的胸膛上,一个紫黑色的掌印赫然在目,边缘处已泛起可怕的淤肿,深深凹陷下去,仿佛连下方的骨头都已碎裂。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呼吸,都引得他身体无意识地轻颤,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已将他颈侧染得一片狼藉。
“笨小孩”跪坐在床榻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懵懂淳朴的脸上,此刻浸满了汗珠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他双掌正死死抵在王卓群背心几处大穴上,周身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淡白色真气,如烟似雾,竭力想要渡入王卓群体内。
然而,那天魔元圣的魔功何其歹毒霸道。他的内力每推进一分,都如同在抗衡一座爆裂的火山。王卓群经脉之内,残留的异种魔气狂躁肆虐,不仅顽固地抗拒着外来真气的疗愈,反而更凶狠地反扑、撕扯着早已脆弱不堪的脏腑。
“呃……咳……”昏迷中的王卓群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又是一小口发黑的淤血涌出。
“笨小孩”急忙撤开几分力道,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床沿上。他看着王卓群愈发灰败的脸色,粗重的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那双平日里清澈透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焦急、无力,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
他能感觉到,王卓群的五脏六腑已被那惊天一掌震得离了原位,心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仅靠他雄厚却不甚精纯的真气勉强护住最后一丝生机。可这也只是杯水车薪。那魔气如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生机,而内腑的损伤若不及时归位疏导,光是内出血就足以……
他试了几次,想以推宫过血的无上妙法,强行将那些移位的脏腑推回正位,可每次内力稍一深入,引来的都是王卓群身体更剧烈的排斥和痛苦,以及魔气更疯狂的反噬。他空有一身浩瀚功力,此刻却像一个手持巨锤的匠人,面对一件濒临破碎的玉器,根本无从下手,生怕稍一用力,就彻底毁了它。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已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抵在王卓群背上的双掌,因长时间的竭力输出和内心的焦灼,也开始微微发抖。
井太郎闯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油灯将熄未熄,四处狼藉,药罐翻倒,而那位深不可测的“笨小孩”,正对着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生息的伤者,露出了前所未有、近乎无能为力的惶然神情。沉重的绝望,压得这间小小的空间几乎令人窒息。
“笨小孩”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双掌紧贴在王卓群不住颤抖的后心上。他咬紧牙关,将毕生修为化作涓涓细流,不顾一切地注入少年几近枯竭的经脉。四周真气激荡,灯火明灭不定,映照着他因竭力而扭曲的面容。
三个时辰过去,当月光洒在王卓群渐趋平稳的胸膛上时,“笨小孩”终于撤掌,踉跄后退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他望着少年恢复血色的脸庞,长舒一口气——命,总算是保住了。
可当他颤抖的手指搭上王卓群的腕脉,原本欣慰的神色骤然凝固。经脉虽通,却如旱地裂土般干枯枯槁;丹田气海空空如也,再也寻不到半分真元流动的痕迹。“笨小孩”的手无力垂下,眼中涌起深重的痛惜。
“可惜了啊…”他哽咽低语,粗糙的手掌轻抚过少年散乱的发丝,“本是九天揽月的雏凤,如今却折了双翼。”他想起数日前少年在薛家庄内剑气纵横的身姿,那惊才绝艳的一剑曾让群山寂然。修真界百年难遇的奇才,本注定要站在万众之巅,如今却成了比凡人还要孱弱的躯壳。
天空忽有惊鸟掠空,振翅声撕破黎明寂静。“笨小孩”望着昏睡的少年,浑浊的泪终于滴落在染血的衣襟上。
一炷香的工夫悄然流逝,王卓群的睫毛微微颤动,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的意识尚未完全清明,心中却已紧紧系着陆雅云的安危,脱口喊道:“雅云,快跑!”声音嘶哑却急切,仿佛仍置身于之前的险境之中。
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心中所念之人,而是井太郎关切的脸庞,以及一位素未谋面的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眸却澄澈如泉,透着几分超然物外的气度。
井太郎见王卓群醒来,顿时喜形于色,凑近了些说道:“卓群哥哥,你终于醒了!你伤得好重,差点就没命了,多亏了这位爷爷出手相救。”他说着,目光转向一旁的老者,眼中满是感激。
王卓群闻言,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被老者轻轻按住。“不必多礼,”老者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伤势初愈,还需静养。”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望向王卓群,缓缓道:“更何况,你我之间,原是祖孙之缘,何须言谢。”
王卓群闻言一怔,心中涌起万千疑问,却见老者微微一笑,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道:“其中缘由,待我言后自会分明。如今你且安心养伤,余事不必挂怀。”
话音一落,王卓群不由一怔。他望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只觉得喉头干涩,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老人家,这是从何说起……”
老者枯瘦的手指轻抚着桌沿,眼中泛起复杂的光:“你母亲的名字是否叫阿融?”
“不错,”王卓群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老人家如何知道家母之名?”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将老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看见老人嘴角微微颤动,苍老的嗓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因为我是她的父亲。”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只听得远处草丛沙沙作响。王卓群怔怔地望着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容,忽然间,儿时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母亲总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抱着他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讲述那些江湖往事。她的声音总是带着特别的温情,每当说起“笨小孩”这个名号时,眼中便会泛起既怀念又惆怅的神色。
“您就是我的外祖父‘笨小孩’?”王卓群的声音不觉带上了几分颤抖。他看见老人眼中闪过一抹水光,那历经风霜的脸上竟浮现出近乎脆弱的神情。
“看来阿融向你提起过我。”老人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旧玉佩,那玉佩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原本的花纹。
“是啊,”王卓群的语气不由柔和下来,“自我懂事起,母亲就常常向我提及外祖父与外祖母在江湖中的事迹。她说外祖母的剑法如流风回雪,外祖父的轻功似惊鸿照影……”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外祖父,不知外祖母现在何处?”
“笨小孩”的身子微微一震,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他望向上空沉沉的夜色,良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已经到她该去的地方去了。”声音嘶哑得像是被岁月磨钝的刀,每个字都带着难以愈合的伤口。
王卓群看见老人放在桌上的手在微微发抖,那双手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记录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江湖往事。月光将老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显得格外孤寂。
王卓群虽不明白其中曲折,但见笨小孩神色凝重,也不便再追问下去。他目光一转,落在身旁神色惶然的井太郎身上,只见少年眼圈泛红,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便放缓声音问道:“井太郎,你怎么也在这里?精灵呢?”
井太郎闻言,肩膀微微颤抖,声音里带着哭腔:“精灵被那姓罗的抓走了……卓群哥哥,你一定要救他啊!”说着竟扯住王卓群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王卓群心中一惊。他虽未与罗多谋正面交锋,却早听闻过此人名号。此刻听闻精灵落难,不由诧异道:“精灵已近万能,怎会被人擒住?”他记得那日还见精灵施展神通,挥手间便能移山倒海。
井太郎在一旁沉重地摇头:“那姓罗的不知从哪学来古怪咒语,念咒时天地变色。精灵听到咒文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空洞地跟着他走了……”“笨小孩”突然插话,手指在沙地上划出奇怪的符咒图案:“你们说的定是‘活诸葛’罗多谋。此人表面是李家的军师,实则通晓邪术。”他压低声音道,“数日前我在城南见他对着古卷修行,身边还围着七八个蒙面人,想必是在修炼什么禁术。”
王卓群心头一沉。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紧蹙的眉峰。他想起精灵天真烂漫的笑脸,又想到罗多谋素来的恶名,不由握紧了双拳。若是让这等奸人掌握了精灵的力量,只怕整个天下都要遭殃。
可是……他望着上空沉沉的夜色,心中另一个身影越发清晰。陆雅云此刻身在何处?是否也落入了罗多谋的陷阱?夜风穿过草丛,吹得地上的灯火明灭不定,就像他此刻忐忑的心绪。
王卓群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胸腔中翻涌的焦灼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死死盯着眼前须发皆白的“笨小孩”和井太郎,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外祖父、井太郎,陆雅云呢?她到底在哪儿?!”
“笨小孩”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晦暗,他缓缓摇头,一旁的井太郎也沉默地垂下目光。
这无声的回应像一把冰锥刺入王卓群的心脏。他眼前瞬间闪过陆雅云清丽却苍白的脸,一股灼热的怒火猛地窜起:“是李少卓!一定是他!我要去——”
他掀开薄被,双脚刚触及冰冷的地面,正要发力跃起,整个人却猛地一僵。
不对。
身体里空空荡荡。
曾经奔腾如江河、念动即至的浑厚真气,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丹田处死寂一片,经脉间再无一丝暖流涌动。他试图催动内力,换来的却只有四肢百骸传来的一阵虚软无力。
这感觉……像一个被抽空了棉絮的布偶。
王卓群的脸色霎时褪得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又猛地抬头,目光中充满了惊惶与恐惧,望向“笨小孩”:“外祖父…我…我这是怎么了?”
“笨小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沉甸甸地压着无奈与悲悯。他走上前,枯瘦的手按在王卓群不住轻颤的肩上,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孩子,”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你此次伤得实在太重,心脉几近碎裂。我能做的,只是倾尽所有,勉强将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这条命来。可是…那身惊世骇俗的功力…外公…外公保不住了啊。”
他的话,一字一句,如同最冰冷的判决。
王卓群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骤然褪色、寂静无声。
“这么说…”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淋淋的绝望,“我…废了?”
一颗心急速下坠,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渊,所有燃烧的焦急、沸腾的愤怒,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只剩下死灰般的黯淡和窒息般的痛苦。
“孩子,看开点吧。”笨小孩”的手加重了力道,语气里带着近乎哀求的劝慰,“人生路长,即便没有了纵横天下的力量,未必不能在别的方面另有一番作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呵。
王卓群听着这番苍白的安慰,嘴角僵硬地扯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抹极度苦涩、比哭更难看的苦笑。
那笑声干涩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充满了无尽的嘲弄与悲凉。
h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