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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8章 炭火
    萧云骧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三人。曾水源腰背挺直,徐寿手按在膝上,都已听得入了神。

    屋内唯有铜锅汤底,咕嘟作响,氤氲热气,似乎也凝滞了几分。

    他这才继续开口,声线平稳,却带着牵引人心的力量。

    “若真要追根溯源,得回到1215年。”

    “那一年,失地王约翰在贵族的刀剑相逼下,极不情愿地签署了《大宪章》。”

    “彼时我华夏,正是南宋宁宗皇帝嘉定八年。”

    “距岳武穆含冤风波亭,也不过刚过去七十余载。”

    徐继畲闻言,默然颔首。

    曾水源与徐寿交换了一个眼神,呼吸都放轻了些。

    “此后数百年,议会在那岛国生根发芽,贵族与王权缠斗不休,从未止息。”

    “待到十七世纪,斯图亚特王朝的詹姆士一世与其子查理一世,变本加厉,奉行‘君权神授’。”

    “他们一心想要挣脱所有束缚,悍然解散了那个总与他们作对的议会。”

    萧云骧语速不快,声音也不高,

    却将遥远异邦的历史风云,清晰地勾勒在众人眼前。

    “矛盾就此激化,内战轰然爆发。不列颠岛顷刻间陷入血与火的漩涡。”

    “有史家估算,那场内战中,全国人口十成里,至少折损半成。”

    “最终,国王查理一世被他昔日的臣民,经过一番‘审判’,送上了断头台。”

    “克伦威尔借此东风,废黜王室,建立了G和政体。”

    他话音稍顿,让那国王授首、王朝倾覆的惊心画面,在众人心中沉淀片刻。

    炭盆里,适时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

    “然则,G和亦未长久。斯图亚特王朝旋即复辟,可矛盾的根子,从未真正消除。”

    “于是又有了‘光荣革命’,国王詹姆士二世仓皇出逃,流亡高卢。”

    “直至1689年,新议会通过《权利法案》,白纸黑字限制王权,保障议会之权。”

    “他们现今这套国王‘统而不治’的规矩,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

    “前前后后,反复拉锯,折腾了将近四五百年。”

    “于我华夏而言,这便是从南宋嘉定八年,一路走到了瞒青康曦二十八年。”

    “其间横跨了元、明两朝,以及几段兵连祸结、白骨露野的乱世。”

    他话锋一转,目光诚挚地投向学识最为渊博的徐继畲。

    “先生,您是西学大家。学生方才复述的这番粗略脉络,不知在根本之处,可有错谬?”

    徐继畲凝神听完,花白的眉毛微微蹙拢,沉吟数息,方才郑重颔首。

    “脉络清晰,要害抓得极准。细微处或可商榷,然大势演变、关键节点,分毫不差。”

    “那么,学生便要斗胆请教先生了。”

    萧云骧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清亮而专注。

    “不列滇那等地方,自古便有强大的封地贵族势力,王权先天不足,各种制衡力量盘根错节,源远流长。”

    “即便如此,为达成今日之局面,尚且需要经历多次的反复与阵痛,国家几度濒临破碎,百姓深受其苦,君王亦不得善终。”

    他声调微扬,透着一股冷冽的清醒。

    “反观我华夏大地,自秦始皇扫平六合、废分封、立郡县以来,天下一统,皇权独尊,已垂两千余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念,早已浸入我辈血脉骨髓,成为理所当然。”

    “煌煌皇权之下,何曾真正有过,能与朝堂长久抗衡的地方势力?何曾有过,能与天子分庭抗礼的力量?”

    “在此等延续千年的帝制根基之上,与如此根深蒂固的人心情性之上,”

    他语音沉缓,字字清晰,竟一时盖过了锅中汤汁的咕嘟声。

    “若我们削足适履,硬要效仿那‘君主立宪’……”

    “我这一代,或可凭借开创之功勋,与几分自知之明,勉强维系那‘虚君’局面,不至立刻生出大乱。”

    “但请问先生,待到我儿孙辈。”

    “他们生于九重深宫,长于妇人宦侍之手,未尝经历半分行军作战之苦,不懂一丝民间稼穑之艰。”

    “他们会甘心只做一个无权无势、言行皆需遵从议会条文、徒具其表的华丽傀儡吗?”

    “他们身边,难道就不会自然而然地,聚拢起一大批,希图凭借‘从龙之功’、博取爵禄富贵的谄媚宵小吗?”

    他目光灼灼,深处却像盆中幽燃的炭火,那份沉静的热力,似乎能窥见人心。

    “先生,您我都深知,任何写在纸面上的规章典制,终归要靠活人来执行,靠人心来维系。”

    “只要人心存了私念,起了贪欲,便总能千方百计寻到制度的缝隙,或者干脆将它扭曲形变,化为己用。”

    “到得那时,围绕着这触手可及、至高无上的权柄。”

    “会不会也像十七世纪不列颠那般,保王党与议会军来一场同室操戈、血流漂杵的内战?”

    “如今华夏,外有列强环伺,如狼顾鹰视。”

    “一旦我们自家内讧,陷入分崩离析之局……”

    “先生以为,那些一直在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豺狼之辈,会讲什么君子之道,而坐视不动,不来趁火打劫,分食我华夏吗?”

    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看向三人,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沉重的问题。

    “若果真为了一家一姓之私利,为那虚妄的万世一系,导致神州陆沉、文明倾覆的可怕后果……”

    “那我们今日所做之事,这万千将士抛头颅、洒热血,这众多仁人志士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我们奋起反抗旧朝之腐朽,浴血奋战。”

    “最终目的,就只是将我萧家一门,从旧朝的贱民,变成新的主子?”

    “用我一家的富贵尊荣,便将这整个华夏族裔的命运前途,再次置于巨大的风险之中吗?”

    一番话语,如同金石坠地,在安静的厅堂中铿锵回响,久久不散。

    话毕,席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唯有盆中炭火,偶尔“噼啪”声,爆起几点火星。

    那口黄铜暖锅里的汤汁,已熬得浓稠,只剩下细微的咕嘟声。

    氤氲的热气,仍在几人之间缓缓流淌,将他们脸上思索表情,都模糊在了一片暖湿的水雾之中。

    话一说完,萧云骧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过于投入。

    言辞间,不免带上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他心下有些歉然,便顺势起身,拎起桌边的水壶,往锅里添了些水。

    随后,又拿起火钳,小心地向炭盆中,添了几块新炭。

    盆中火光微微一暗,随即又更明亮地燃烧起来。

    在这段无人说话的间隙里,徐继畲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捻着颔下那缕花白的胡须。

    他的眉头深锁,仿佛正在心中一字一句地,权衡着萧云骧方才那番话语。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复杂地看向萧云骧:

    “阿骧……你所虑者,非止一代,乃是万世。所谋者,非止一家,乃是天下。”

    “在我华夏这延绵两千载的帝制根基之上,你所说的这种可能……”

    “非是可能存在,而是……几乎必然会发生。”

    “所以,您便干脆将其根子,彻底斩断。”

    “大家凭规矩轮流坐庄。谁敢僭越,谁便是天下公贼,天下人共击之?”

    “对!” 萧云骧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

    “当然,还有些预防措施,只是时机未至,不好明言。”

    他似乎不想在这方向,深入探讨下去。

    于是夹了一片羊肉吃了,自饮一杯,才笑了笑,这才重新拾起话头。

    “而且,先生,我们不妨,再多想一层。”

    “即便我们当真将不列滇的成法原样照搬,也定下了看似周密无比、足以约束皇室成员的条条框框。”

    “那么请问先生,这样一个皇室,其成员从名字,行踪,到婚丧嫁娶。”

    “所有私密细节,都将不再是值得严肃探讨的国事,而是沦为报纸娱乐版上,供人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

    “对我的子孙后代而言,与那关在精致笼中、披金戴银,每日主要任务,便是供游人观瞻品评的珍禽异兽,又有何分别?”

    “这般活着,看似尊荣至极,实则丧失了选择的自由与生命的活力,于他们而言,这真的能算是一场福分吗?”

    几人听他竟将那般世间至荣至贵之位,说得如此刻薄,面上皆是一愣。

    待回过味来,那错愕先转为莞尔,最终化作一片心照不宣的哄笑。

    席间凝重的气氛,终于在这阵笑声中,冰消瓦解。

    徐继畲更是斜睨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感慨,摇头笑道:

    “你这张嘴啊……损起自家来,连一丝颜面都不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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