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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9章 野孙
    屋外,江城的冬夜,风里裹着江水的湿气,寒气沁人。

    屋内,一盆炭火烧得正红,暖光跳动,将围坐的四张脸庞,都染上了一层活泛的橘色。

    萧云骧、曾水源、徐继畲、徐寿四人,正围着一口咕嘟作响的暖锅。

    几巡汉汾酒下肚,萧云骧的脸上已浮起薄红,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说到传承,掰开揉碎了看,无非两种方式。”

    他伸出两指,语气笃定:

    “一,是文化精神的传承;二,是血脉香火的延续。”

    “诸位且说说,孰轻孰重?”

    酒气混着热气,在他胸腹间蒸腾,言语间,便更少了几分顾忌。

    还没等三人回答,他先自顾自说了起来。

    “单论血脉?人生一世,血肉之躯。眼光能看见,心里能惦记的,左右超不出三代去。”

    “就拿我来讲,这辈子若能亲眼见到孙辈落地,听他咿呀学语,看他摇晃着走几步,这辈子就算圆满了。”

    “孙辈之后呢?那些玄孙、来孙……我没见过面,没听过声,彼此间没有一星半点的共同记忆,更谈不上丁点情感牵连。”

    “再说,单从血脉上讲,我之于他们,不过是父系祖先里的几十分之一,甚至几百分之一而已。”

    “论起亲疏远近,跟这江城大街上,走着的任何一个陌生人,又有啥本质分别?”

    他目光带着酒意,却清亮得灼人,缓缓扫过三人:

    “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要为一群于我而言,近乎‘陌生’的后人。”

    “去固执地选一条明知风险重重,稍有不慎,就可能把眼前这整个家国都拖入动荡危机的险路?”

    “这于情于理,它说得通吗?”

    这番话,在“慎终追远”、“宗族血缘”等观念,深入骨髓的华夏农耕文明里,不啻于一记惊雷。

    曾水源早已习惯了萧云骧的胡说八道,只微微一笑,顺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徐继畲花白的眉峰一耸,面上难掩惊诧;徐寿更是听得怔住,下意识停住了夹菜的动作。

    萧云骧知道这话分量不轻,见二人神色,转而望向曾水源,语气轻松:

    “兄长,你还记得你曾祖,乃至曾曾祖的名讳和平生事迹么?”

    曾水源放下筷子,凝神想了半晌,才不太确定地回道:

    “阿骧,你是晓得底细的,我家世代贫寒,不是那诗书传礼的人家,没修过详尽的族谱。”

    “爷爷往上数……我只依稀记得,曾祖的名讳,似乎是叫‘广田’?对,曾广田。”

    “至于他平生做过些什么,是何等模样性情,可就一概不知了。”

    “再往上,更是雾里看花,一片朦胧。”

    萧云骧朝他竖起大拇指,语气坦荡,带着几分自嘲:

    “兄长比我强出不少,好歹还记得个名讳。”

    “我往上数,除了我爹,就只对祖父还有点模糊影子。”

    “记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佃户,一年到头在地里刨食,背脊弯得像张弓。”

    “再往前?真是一片空空荡荡,无从追溯了。”

    他环顾三人,语不惊人死不休:

    “推己及人,道理是相通的。”

    “我对于那些从未谋面的远祖,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他们于我,又何尝不是?”

    “彼此隔着百载时光迷雾,还能剩下多少真切的牵连?”

    “既然血脉已淡薄得近乎于无,那我们为何不把有限的心力与责任,”

    “更多地放在眼前这些能看见、能触及、能同悲共欢的亲人、友人,以及和我们同在此世、一起生息的千千万万人身上呢?”

    他说得兴起,自顾自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随即拿起筷子,在翻滚的暖锅里夹起一片白菜心,在蒜蓉醋碟里滚了几滚,送入口中。

    咀嚼几下咽下后,才继续开口:

    “即便是那些钟鸣鼎食、谱牒详尽的世族大家,”

    “族谱上,曾祖往上的先人,对于后世子孙而言,多半也只剩下几行陈旧的字迹。”

    “譬如‘某某公,讳某,字某,生于某年,卒于某年,配某氏,子几人’云云。”

    “难道我真要为了族谱上这寥寥几行字,或者那点早已稀释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血脉联系,”

    “就非要去选一条极易引来无尽权力纷争、导致社会动荡、甚至将家国拖入万劫不复的险路吗?”

    这番话实在太过大胆,三人听得心神摇曳,一时竟无人动筷。

    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爆起几点星火,映得众人脸上明暗不定。

    徐继畲半晌无言,只是缓缓摇头,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波澜。

    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缓缓感慨:

    “阿骧啊阿骧!你……你这话,真是……石破天惊!”

    “这若是传扬出去,让那些恪守古礼的卫道士们听了去,就不怕被他们口诛笔伐,骂你数典忘祖、悖逆人伦吗?”

    萧云骧却浑不在意地嘿嘿一笑,摆摆手,又自顾自的喝了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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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那些腐儒的唾沫星子,什么时候真淹死过人了?”

    “我私心里总觉着,一个家族,一位长辈,真正能留给子孙后代、最宝贵、最能福泽绵长的东西……”

    “绝不是那堆成山的金银珠玉,或是那看似尊崇无比、实则暗藏杀机的世袭王位、皇位。”

    “那些外在之物,瞧着光鲜,反而可能成了催命的符咒,害了他们性命。”

    他微微前倾身体,隔着缭绕的白色蒸汽,目光真挚地看向徐继畲:

    “真正值得我等耗尽心力去传承的,是无论身处顺境逆境,都能死死守住的做人底线;”

    “是明辨是非、坚持真理的智慧眼光;是清白坦荡、不欺暗室的淳厚家风;”

    “是心怀天下、悲悯苍生的胸襟担当;是勇于任事、不怕艰难的胆魄责任;”

    “是勤俭持家、珍惜物力的寻常习惯……”

    萧云骧喋喋不休,一口气说了七八条。

    脸颊酡红,言语间酒意奔涌。

    曾水源怕他失态,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酒杯,温言劝道:

    “阿骧,道理再好,也慢慢讲。先吃口菜,压一压酒。”

    萧云骧从善如流,将曾水源夹到他碗里的那片卤豆腐干,细细吃了。

    末了,才嘿嘿笑着,用他那特有的戏谑语气总结道:

    “再说了,若我等真能作下一番令后人敬仰的功业,便是我萧云骧本人的直系后代死绝了,”

    “千百年后,怕也会有数不尽的‘野孙’,哭着喊着,要来认我当祖宗呢。”

    “从这个角度看,岂不是我的后代遍天下?”

    “反正都是血缘稀薄,谁当孙子不是孙子?”

    “野孙,那也是孙嘛!”

    穿凿附会,攀附名人先贤为祖宗,以抬高自身门第,本是世间常态。

    尤其在明清,修撰家谱之风盛行。

    谁家族谱里,若不牵扯上几位历史名人,简直如同白修了一般。

    不止于此。

    后世M族主义兴起,某些国度,更将乱认祖宗这事,玩到了登峰造极之境。

    在另一个时空,土鸡国为了彰显历史悠久,硬是把祖宗,认到了匈奴人头上。

    好家伙,直接号称陆军建军史,两千余年。

    滑稽的是,其国曾尝试搞过一次基因普查。

    结果发现大部分国民,不过是绿化后的希腊人后裔,与自家宣扬的历史叙事,大相径庭。

    这才慌忙叫停,坚称此检测不准,继续认匈奴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野爹”。

    还有那棒子国更绝,直接抱住了华夏上古神话里,兵主蚩尤的大腿。

    这无耻的本事,堪称天下无双!

    他这“野孙论”一出,原本稍显凝滞的气氛,瞬间冰消瓦解。

    徐继畲闻言,先是愕然瞠目,随即再也忍不住,指着萧云骧,笑得花白胡子直颤:

    “哈哈哈!阿骧,你……你倒是想得开!只是这张嘴,也忒阴损了些!”

    徐寿也是忍俊不禁,别过头去,肩膀微微耸动。

    曾水源一边摇头笑着,一边给萧云骧的空碗里,盛了半碗滚热的鱼头汤,轻轻推到他手边。

    萧云骧嘻嘻笑着,接过汤碗,小心地吹着碗沿的热气:

    “先生,您老仔细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

    徐继畲收住笑声,捻须沉吟片刻,脸上浮现出复杂的感慨:

    “细究下来,古今这类事,确也不胜枚举。”

    “汉室倾颓之后,便有诸多匈奴部族,追认汉高祖刘邦为祖。”

    “李唐皇室,尊道祖李耳为先。那赵宋官家,则忙着与财神赵公明攀亲续谱。”

    “便是那闯王李自成,也曾赶着去认西夏李元昊为祖。”

    “唉,这名缰利锁,古今同慨。”

    他轻叹一声,目光复杂地看了萧云骧一眼,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赞赏,

    “你这番歪理,虽是离经叛道,细究其里,竟也自成逻辑,严丝合缝,让人一时无从驳起。”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寒风掠过屋檐,像被筛过一般,只留下低低的絮语。

    而屋内,炭火依旧烧得殷红,锅中的浓汤仍在咕嘟着细小的泡泡,蒸汽氤氲升腾,将四人的身影,温柔地模糊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酒意微醺,暖意融融,与那惊世骇俗的言论氤氲成一团,竟让这个平凡的江城冬夜,显得分外活泼而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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